自从我上了高三起，世界就开始破碎。

这绝对不是错觉。母亲亲手做的美味饭菜尝不出味道。身边的同学们莫名其妙变得死气沉沉。每天起床时头疼欲裂。种种迹象都在告诉着我这个世界所出现的问题。

我要找回原本的世界。

「喂，莉奈。」课间，我向同桌的少女搭话道。

「哈？」少女转过头面向我。

...只有这个人，这张脸是如此熟悉和亲切。

莉奈，我高中三年的同桌。我们小时候上过同一个钢琴班，曾经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但我四年级时考出了钢琴十级的证书，从此就没再碰过钢琴；我们的缘分也就暂时告一段落，直到她和我一同考进这一所高中，又恰好被分到同桌，才认出彼此来。

「...没事喊我干嘛，叫魂儿呢？弱智。」莉奈继续埋头研究桌上不知道哪一科的题去了。

「哎哎你别急。」我忙道。「莉奈，你有没有感觉最近似乎有些什么不对？」

「最近的不对...没有啊？你说哪方面的？」莉奈疑惑地注视着我。

「呃，我举点例子。比方说，感觉饭菜没有味道？感觉同学死气沉沉？感觉起床的时候头很疼？这样的？」

莉奈作思考状，然后得出了结论：「你的确是弱智。」

「为什么啊？？？」

「咱们高三了，压力大是理所应当的吧？」莉奈训斥着我。「同学死气沉沉，是不是因为大家都要埋头苦读，没有时间再打闹了？」

呃...

「感觉饭菜没有味道，是不是因为你天天忙着卷题，导致根本没心思品尝？」

啊...

「那头疼...」

「一点睡六点起，头能不疼的也是神人了。综上所述，你患上了‘高三综合征’，这使你成为了弱智。」

莉奈干净利落地做出了诊断。不愧是我的同桌。

「很有道理，但是还是感觉哪里有问题呢，哎。」我捏着自己的额头/太阳穴位置说。

「嗨呀，莉奈小姐可以拯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正好明天星期天了，明天中午，有空没？」

「...算是有吧。你要干嘛？」

「拉你出来吃个饭，下午体验体验人生，让你从高三的超绝尸体感中脱离出来。晚上正好一块儿来上晚自习。」

「中。」

我准时出现在了约定的日料店的门口。

三十分钟后，莉奈从远处不紧不慢地走来。

「...你没钱买表我给你水滴筹一个去？」

「嘁，和美少女单独出来玩，就应该做好等待对方的准备。我可是精心打扮了。」

我打量着莉奈。

看不出来她化妆没有，不过穿得倒确实花哨。我一直很好奇这种露肩的上衣为什么还要装模做样地设计那么一小截袖子...说起来大冬天穿这玩意也不嫌冷。

「怎么，看出什么名堂了？」莉奈似乎被我瞅得发毛。

「你小子打扮得挺人模狗样的。认可了。」我转身推开饭店的门走进去。

「哎我说你是不是有...哎哎哎！」

当然，并没有给身后的莉奈把住门。

进店坐下。

莉奈入座后，扫了桌上的二维码，然后叫来服务员，看起来是点了个套餐。

并没有过问我的意见。不过她对于各种食品一向品味不错，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没过多久，服务员端上来一大碗碎冰，碎冰上放着寥寥几块三文鱼刺身。

莉奈夹起一块，蘸了酱油和芥末，整块放进嘴里，然后立刻热泪盈眶地仰望天花板。

是吃到美食很感动呢还是只是被芥末呛了呢。

我也如法炮制...不过注意了少蘸点芥末。放入口中。

啊。三文鱼本身的细腻口感和微妙鲜味，搭配酱油的强烈咸鲜，以少许芥末的辛辣为点缀，组合成的妙不可言的味道...

并没有出现在我的口中。

我咽下三文鱼，感觉有如咽下一块猪油——当然我并没有咽过那东西，不过凉滑的口感可以猜得出来。

我又夹起一块，这次什么都不蘸就直接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回味。味同嚼蜡。

「哟，不蘸调料吗？你还挺会吃呢，懂得欣赏高级食材的本味。」

莉奈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自顾自地说着。

在不引起莉奈注意的前提下，我用筷子挑起一大块芥末——绝对是吃下去之后会当场涕泪横流的程度——然后直接放入口中，用舌头抿开。

...无事发生。我没有尝到芥末的味道。

是得了什么失去味觉的病吗？

我第一时间排除了这个可能。从来没听说过没有其他症状，只会让人失去味觉的病。我也没有做什么可能导致味觉神经受损的事情。

「喂。」

从思绪中抬起头，莉奈正一脸不悦地看着我。

「和美少女单独出来玩却要走神吗？你真是差劲到了一种境界啊。下次不会再约你出来了。」

「诶...对不起。请务必下次也约我出来玩。作为答谢，这顿饭我请了好了。」

赶紧滑跪吧。

饭后，和莉奈一起去了桌游店，两个人一起玩大富翁。

两小时后，我们达成了「双人大富翁根本不可能玩完」的共识，握手言和，改为玩德国心脏病。互有胜负。

不过莉奈经常不自觉地先把手放到铃铛上方的低空再决定按不按。我没法直接把她的手挪开，又不能按着她的手拍下去，所以这种时候她就稳操胜券了。当然这很犯规，所以按理说应该算我赢得多些。

大战了不知道多久，窗外天已经黑了。正好桌游店游玩的时限也到了，我背上包。

「...晚上吃什么？烤鱼如何？」

「啊？」我看向蠢蠢欲动的莉奈。「晚饭要一起吃吗？晚上不是还有晚自习...」

「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走嘛。」

不良学生在引诱优等生与之一同堕落...开玩笑的，我成绩和莉奈不相上下。不过期末在即，一起出来玩这种事已经是罪恶了，不想罪加一等啊。

「算了，万一被班主任抓了就老实了。」

「那要不然一起去买个奶茶吧。蜜雪冰城瘾犯了啊。」

「...带饮料进教室是违反班规的吧？」

「不不不，你对班规的认知显然不够深刻啊。」

我清楚地记得有这么一条班规。多半是莉奈又在犯病。

「愿闻其详。」

「‘带饮料进教室’不违反班规。违反班规的是'带饮料进教室被发现'」。

「...你真是神人了。」我扭头就走。「我去上自习了，你愿意买奶茶的话就买自己的好了。」

「喂！一起吧，我请你好了！」莉奈在我身后喊道。

「日料钱我都付了我差这八九块钱吗？」

不回头地喊回去。没再听到莉奈的动静。

回学校自习了好长时间，莉奈终于推开教室门走了进来。手里并没有拎着奶茶，不知道藏哪里去了。

...不过她还是被骂了。因为迟到。

期末复习。虽然和高三别的复习没太大区别。然后是期末考试。因为考太多已经麻木了，所以完全不记得考试的过程和内容。就像睡了一觉一样...没有真的在考场上睡着吧，大概没有。

然后是寒假，时长是一个周。作业倒是不多，多半是自主复习向的。都到这个时候了，的确还是自己最清楚自己需要补些什么。

这个世界依然不对劲。上一次感到「原先世界的感觉」，可能就是和莉奈一起出去玩吧。

莉奈又在微信上约我出去玩。宝贵的高三寒假应该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不过改善一下我的精神状态也是很有意义的。当然要去。

约定的见面地点是一处公园，离学校有一段距离。莉奈还是迟到了，也还是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

我们两人无言地在公园里闲逛着。路人非常少，偶尔有一个两个也只是低着头匆匆赶路。

「...所以咱们这次出来是干什么？」我忍不住问莉奈。

「遛弯。」

我险些被自己的舌头呛到。

「离高考只有半年了，你在这宝贵的假期约我出来，就是为了像老头老太太一样在公园里遛弯。不能干点年轻人该干的事情吗？」

「诶，此言差矣。」莉奈竖起一根手指愉快地说道。「对于年轻人来说，只要有熟人，就有意思。」

「你犯什么病啊？」

「有熟人的话，就可以唠嗑嘛。」

「微信上不能唠吗？」

「还有美妙的公园风景看哦。年轻人不要老宅在家里，会老化的。」

我环视着周围的人造景观。环视的过程中，我不禁注意到稍远处清晰可见的地平线和地平线上的蓝天。

...那里一直都是没东西的吗？

下一刻，那里的一大块公园地表突然无声地崩裂开来，然后向下陷去，仿佛是悬崖边的泥土一样坠入了虚空之中。原本在那里的行人像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一样，在失去平衡的地面上照常步行着，直到与之一同向下坠去。

这绝对不是「高三综合征」带来的幻觉吧？

我试图向那边跑去看看情况，却被身后的莉奈拽住。

「...不要。」

我回过头。

「...我好害怕。我们回去吧。不想看到那样的事情。」莉奈面如死灰。

不能扔着她在这里不管。我牵起她冰冷的手，往回走，走出公园，走过学校，走到莉奈家的门前。

「我喜欢你。」

身后传来低声的告白。心脏像被攥住一样收紧。

「我也喜欢你，莉奈。回屋休息吧。」

当然是发自心底的话语。在这种时候坦白心声真是不合时宜，不过无所谓了。

莉奈用颤抖的手打开门锁。理所当然地，我跟了进去。

莉奈平躺在床上，完全看不出身体因呼吸而产生的起伏。我双手握着她伸出被子的一只手，却怎样也捂不热。要不是她睁着眼睛，任谁都会怀疑这是具尸体吧。

「...我不想离开啊。」一段时间的沉默后，莉奈低声道。

...离开什么？看到路人的遭遇被吓坏了，说自己不想离开人世吗？还是单纯的不想离开高中？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既然确认了心意，就要有做出与之相匹配的行为的决心。

「...你去客厅的钢琴那里。我想听你弹琴。」

「莉奈，我四年级之后就没再碰过钢琴了。我已经不会弹了。」

莉奈叹息一声。

「...那就上来和我一起躺着。」她往内侧蠕动了一下。

我脱掉鞋子，拘谨地躺上了床，姿势规范得像是埃及金字塔里的木乃伊。

莉奈没拉窗帘，但是天色晦暗，没有什么阳光。莉奈也躺得很安分，再加上今天的事情给我带来的疲劳，很快我就进入了梦乡。

我起床时莉奈还在睡，看得出来脸色比之前好多了。

给还在睡觉的女朋友做好早餐应该是正解吧，但是我没来过她家，直接去翻找食材显得很没素质。从她桌上撕了张草稿纸，写下我提前走掉的事情当作便签放在桌上之后就离开了。

回到家中，给她发消息约好下一次见面。

没有回应。

第二天，我怀着「这家伙不是连睡三十六小时了吧」的想法敲响了莉奈家的大门。

没有回应。

我试着扭动门把手，门锁着。

没有记得前天锁过门。无论是莉奈自己还是家人锁的门，起码她的安全是不用担心了...但是，她为什么不回复我的消息？

一边走回家一边低头在手机上用形如『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看到了的话扣个 1。』之类的消息刷屏莉奈的聊天框。

然后，收到了回复。

『不需要担心我。请不要给我再发消息了。』

感到了胸腔被冰水灌满般的不适感。

『我提前离开让你生气了吗？还是做错了别的事？无论如何请告诉我，我会改正的。』

最终决定如此回复。

『不是你的错。事关你所说的「世界的不对劲」，也事关我们那天见到的崩塌。如果我和你交往，或是你继续给我发消息，又或是我给你透露更多内情，这种世界的破裂都会进一步发生。实在抱歉。我喜欢你。』

回复冷静而不近人情，风格简直不像她本人。

...说起来这是被甩了吗？不过被甩了最后还附上一句「我喜欢你」真是独特。

就用『了解。我也喜欢你】收尾好了。

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回复。我把手机揣回衣兜里，回到家中复习。

开学了。莉奈的行动和行尸走肉的同学们如出一辙。吃早饭时拿着小纸条背诵古文和单词。课间出门接水和上厕所，然后回教室做题。晚自习结束后像没听见下课铃一样埋着头。

不知道她在对谁隐藏着眼神中的疲劳和哀伤，不过这瞒不住我。

尽管知道这点也无济于事。无法接近。在自习室长久地盯着她看，她就会长久地埋头做题，不看向我。试图叫她出去的尝试永远都是「有事」。

最终，我放弃了。高考事关我未来的人生，它的分量大于这位只和我交往了一天的少女。我投身于复习之中，成为了拼搏的洪流中的一员。

偶尔我会上学校的天台透口气。在天台上，我能看到城市的崩溃仍在继续，目力可及的地平线每天都在靠近着，已经把学校和附近的楼群隔离成了一个孤岛。

新闻正常播出着，但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报道。

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了吗？

『距离高考还有5天』

想题时抬起头的余光看到了这样的字样。我惊愕地看向那份日历，希望是自己看错了，但未能得偿所愿。

『距离高考还有4天』

同学们在逐渐减少。这或许可以解释得通，毕竟高考前回家复习是件很正常的事。

『距离高考还有3天』

...说起来，我多久没吃饭了？

从窗外看向食堂，那里早已是一片虚空。

『距离高考还有2天』

晚自习结束后，莉奈起身趴在窗沿上向下俯视。我也照做了。

同学们从教学楼大门鱼贯而出，径直走入深渊之中。

身边传来一声轻笑。

『距离高考还有1天』

教学楼从底部崩塌。为了不被波及，我和莉奈躲上了天台。

「事已至此，你明白发生的事情了吗？」莉奈问我。我摇摇头。

「...弱智。」莉奈笑道。「我一年前就死掉了啊。高考前夜，我不敢面对，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不，那这里是...」

「我死时抱有很大遗憾，所以灵魂有足够大的力量，可以创造一个世界的复制品，来弥补我生前的遗憾。你会被我拉进来，也只是因为你对生前的我怀抱强烈的感情罢了。」

「强烈的感情...」

「有机会时为什么不向我告白呢？非要等到我死了，向你告白，才肯接受吗？这一点是你的不对哦。」

我呆滞地站在原地。教学楼正一层一层崩解着坠入下方灰白的虚空。

「似乎对于复制品世界的主人来说，复制品和原件的区别越大，消亡就越快。所以我不可以在这里和你交往。把头埋在书本里，也是为了减小我注意到的世界罢了。嘛...虽然最后还是坚持不住，不过能持续一整年，我已经相当满足了。最后，来弹琴吧。」

「...这里有琴吗？」

莉奈指向我身旁的空地。瞬间，那里凭空出现了一架钢琴。

「就弹那首，小时候你练完了给我弹过。《向着黑暗的彼方》。」

「莉奈，我说过了，我已经忘记...」

「你没忘。」莉奈答道。「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因我未完成的愿望而产生的。你全心地相信你会弹，你就会弹。」

我坐上琴凳，尝试开始演奏。音符如同流水般从我手中的琴键上泄出，那是和我儿时的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旋律。

听到了与钢琴不同的声音，那是莉奈在唱歌。

「就算一切于黑暗中隐藏」

我在弹琴，我爱慕的少女在随着琴声歌唱。

「无论是花的芳香 还是虫翅的声响」

天台终于开始向虚空坍塌，我尽力在失重中演奏着。

「全部还会存在那方」

钢琴化为粉末消散在空中。我向下坠去，莉奈却没有——或许是肉身已经死去的原因。

「倘若尚能互相理解的话」

我们终究要再次分别。我最后一次抬头看去。

「倘若还能感受到彼此的话」

莉奈漂浮在空中，唱着歌。

「就牵起我的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