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慢慢的,半年的时间又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溜走了。又是一年的秋天。

山里的秋,总是来得急切而深沉。才过霜降,县城便整日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里,像是老天爷拧不干的湿抹布,悬在头顶,沉甸甸地压着人的心口。阳光已成了稀罕物,偶尔挣扎着穿透云层,也显得有气无力,苍白地落在"桃蹊"工作室窗台上那几盆日渐萎靡的绿萝上——那还是去年春天,我和小雨一起从集市上淘来,她笑着说这点绿意能给我的画添些生机。如今叶片边缘却蜷缩焦黄,如同被无形之火燎过,了无生气。

虽然“桃蹊”工作室的事务已经趋于稳定,但是一种莫名的不安,像潮湿角落里滋生的霉斑,悄无声息地在我心底蔓延。说不清道不明,却顽固地盘踞着,搅得人寝食难安。爹娘已有好些日子没来县城了。往常,娘最多隔个十天半月,必定会搭上邻村进城的顺风车,挎着个盖着蓝印花布的竹篮,不是送来还沾着泥土清香的新挖红薯、一把嫩生生的时蔬——或是几颗她攒下的、温热的土鸡蛋。她总会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半晌家里的琐碎:爹的腰疼病又犯了,夜里咳得厉害;老桃树今年结果少,但个头挺大;村头谁家娶了新媳妇,谁家老人走了……

那些唠叨,往日觉得琐碎,却透着烟火人间的踏实温暖。爹话少,往往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蹲在工作室门口那棵愈发苍劲的老桃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古铜色的脸上刻满岁月的沟壑,眼神平静地掠过街上熙攘的人流,还有几个背着画板进出的学生娃。虽没什么表情,但那微微舒展的眉头,偶尔嘴角掠过的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总能让我窥见他心底那份沉静的满足。

可最近,这一切都变了味。娘的电话变得简短而匆忙,总是那几句:"山子,吃了没?"、"晚上睡觉关好窗,天凉了。"、"别太累着。"语气里却总像是绷着一根弦,那份刻意装出来的轻快,像劣质的糖精,甜得发苦,反而将我心头那点不安发酵得越来越大。

问起家里,问起"桃苑"的生意,她总是含糊其辞,语焉不详:"都好,没啥事,老样子。""你爹看着呢,还行,你别瞎操心。"像是急于掩盖什么,匆匆便挂了电话。爹更是音信寥寥,上次通电话,还是半个多月前,我问他"桃苑"入冬要不要添置些新被褥,或者把漏风的窗户修一修。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才传来他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的声音:"不用……没啥生意……凑合着就行……别费钱。"那声音里透出的疲惫和暮气,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这天午后,天色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屋顶,空气凝滞而湿冷,仿佛拧一把就能滴出水来。莫名的焦躁感在我胸腔里左冲右突,画笔下的颜色似乎都变得灰暗而黏稠。终于,蓄积已久的秋雨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不是淅淅沥沥,而是噼里啪啦,像是无数石子狠命砸在瓦片和玻璃窗上,声响密集得让人心慌意乱。雨水很快在凹凸不平的街道上横流肆溢,汇成一道道浑浊湍急的小溪,粗暴地冲刷着枯黄的落叶、废纸和泥泞,一副要将一切冲刷殆尽的架势。

我刚送走最后几个披着雨衣匆匆跑回家的学生,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满屋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我对着画架上那幅尚未完成的、色彩明艳的乡村丰收图发愣,画中的灿烂金黄与窗外的晦暗阴沉割裂得如同两个世界。正准备清理调色盘里那堆杂乱无章的颜色,工作室那扇上了年头、漆皮剥落得厉害的木门,忽然被"砰"地一声猛地撞开,狠狠地砸在后面的白灰墙上,震落下些许粉尘。

冷冽的风裹挟着大片的雨点和湿寒之气,瞬间蛮横地灌入温暖窒内,吹得墙上的画纸哗啦作响,桌上的练习稿四散飘落。 我惊愕地抬头,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是娘。

她像一片被狂风暴雨撕扯下来的落叶,飘零无依地杵在门口。浑身湿得透透的,单薄的旧蓝布衫紧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她瘦削得令人心惊的骨架。花白的头发被雨水彻底打湿,毫无生气地贴在她苍白如纸、不住滴着水珠的脸颊和额头上。她没打伞,甚至没戴斗笠,只死死攥着一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蓝布包袱,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骨节狰狞地凸起着。

她就那样站着,水珠不断从她的发梢、衣角、裤腿滚落,在她脚下迅速汇成一小滩不断扩大的、浑浊的水洼。冷风穿过洞开的门吹在她身上,激起她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的寒颤。她微微佝偻着背,眼神空洞而涣散,里面盛满了惊惶、绝望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

"山…山子……"她抬起眼,嘴唇乌紫,哆嗦得厉害,声音被呼啸的风雨声撕扯得微弱缥缈,却又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尖锐地刺破满室喧嚣,直直扎进我的耳膜,扎进我的心底。

小雨刚从里间抱着一摞整理好的学生画作出来,见状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失声惊呼:"阿姨!您怎么…怎么淋成这样?!快进来!快进来!"她慌忙丢开画纸,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尽全力搀住娘那条冰冷、僵硬、不住颤抖的胳膊。

我这才像是被雷电劈中,猛然惊醒。心脏像是被那只湿冷僵硬的手狠狠攥住了,猛地一缩,痛得几乎痉挛,呼吸都滞住了。我几步抢上前,和小雨一左一右,半扶半抱地把浑身冰凉的娘搀到里间她平时休息的那张旧藤椅上坐下。触手所及,是一片沁骨的冰凉,仿佛所有的热气都被这场冷雨带走了。我手忙脚乱地抓过几条干毛巾,又踉跄着冲到饮水机旁接热水。手抖得厉害,热水溅出来烫红了手背,却也浑然不觉。

娘仿佛是失去了所有知觉,毫无反应,只是机械地、被动地接过我塞到她手里的搪瓷茶缸。那双我熟悉无比的、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此刻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杯盖与杯身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着,发出连续不断、急促得令人心慌意乱的"嗒嗒"声。她眼神发直,空洞地越过我们,茫然地盯着墙壁上贴着一幅色彩绚烂的学生画——画的是阳光下灿烂的向日葵,那明媚的色彩此刻却像是一种残酷的讽刺。嘴唇一直在无法控制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窗外的雨声更加喧哗狂暴,反而衬得屋内死寂得可怕,只剩下那茶杯磕碰的细微却尖锐的声响、娘粗重压抑的、拉风箱般的喘息,以及我们三人沉重的心跳。

我"噗通"一声跪蹲在娘面前,双手紧紧握住她那条没有抱杯子的、冰冷僵硬的手臂,仰头望着她惨白失神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极轻,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和恐惧:"妈……妈……您看看我,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您别吓我……说话啊……求您说句话……"

温暖的茶水氤氲出的白色水汽,似乎稍稍熨帖了娘冰冷僵直的指尖。她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胸腔剧烈起伏,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巨大的、压抑已久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一切堤防。泪水混着脸上纵横的雨水,汹涌而出,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失声的、崩溃的嚎啕。

"山子啊……完了……全完了……这个家……要散了啊……"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混合着血泪从喉咙里硬挤出来,"我……我没法跟你爹过了……没法过了啊……这日子……到头了……"

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有惊雷在里面接连炸开,炸得我眼前发黑,四肢百骸瞬间麻木冰冷,失去了所有知觉。散?这个家?那个虽然清贫困顿,却始终被爹娘用沉默的坚韧和无尽的辛劳紧紧维系着的家?那个爹用如山脊梁硬扛着、娘用蒲草般的柔韧默默支撑着的、我漂泊在外时日夜思念的归宿?

"为什么?妈!到底出了什么事?!您慢慢说,慢慢说,告诉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粗糙的砂轮在摩擦生铁,每一个字都刮得喉咙生疼,带起一股血腥味。

娘的哭诉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和深一口浅一口、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的抽泣。她的叙述像一把生锈的、豁了口的钝刀子,在我毫无防备的心上来回拉锯,缓慢而残忍地切割出鲜血淋漓的真相。

碎片式的词语和句子,混合着绝望的泪水,一点点拼凑出一个让我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要冻结的残酷事实。

原来,自从"桃苑"的生意因为我的那点小名气和老桃树的故事渐渐有了起色,爹和那个合伙人老李——镇上出了名的"能人",一个能把死人说话了的角色——走得越来越近。老李常开着他的小面包车来,拉着爹去镇上喝酒,几杯廉价的烧刀子下肚,便开始唾沫横飞地高谈阔论,言语间总透着一股对爹"一辈子窝在这山沟沟里,守着个破农家乐,能有多大出息"的"真心"惋惜和不值。他描绘着省城遍地黄金的繁华景象,吹嘘着他那些"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生意经。不知从何时起,一辈子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爹,竟像是被鬼迷了心窍,被那些空中楼阁般的财富幻影烧昏了头。他竟瞒着娘,偷偷摸摸地,将家里这些年来省吃俭用、从牙缝里一分一厘硬抠出来的所有积蓄——那笔娘曾偷偷拉着我的手,眼睛发亮地告诉我,是留着给秋儿将来读研、给我攒着娶媳妇成家的"希望钱"——再加上他以"桃苑"的经营权和我这个"名人儿子"的名头作抵押,偷偷从镇信用社贷出来的一笔对于我家来说堪称巨款的款项,全都一股脑儿,像押宝一样,投进了老李吹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的省城"新型建材项目"。

结果,不言而喻。血本无归。所谓的"高科技新型建材项目",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空中楼阁。老李早就摸清了底细,卷着最后所剩无几的一点钱,连夜跑得无影无踪,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只留下目瞪口呆、如遭雷击的爹,巨额的天文数字债务,和一地鸡毛、纠缠不清的法律纠纷。爹不仅赔光了家里所有的底子,背上了可能穷尽后半生都无法还清的阎王债,更因这愚蠢的轻信和自作主张的背叛,在村里和家里,都彻底丢尽了脸面,脊梁骨都快被戳断了。

"那是我们的命啊……是我的命啊……是我起早贪黑,喂猪养鸡,抠抠搜搜一辈子,一分一厘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啊……"娘捶打着瘦削的胸口,哭声压抑而痛苦,充满了无尽的绝望,"我问他,为啥?为啥不跟我商量一句?为啥啊!不和我商量也应该和你们这些年轻人商量几句吧?他倒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吼我!摔碎了吃饭的碗!说我就是个没见识的婆娘家,头发长见识短!说就是因为我一辈子畏畏缩缩,前怕狼后怕虎,才拖累得他也缩手缩脚,发不了财,出不了头,一辈子受穷…山子,你听听,你听听这叫什么诛心的话啊?几十年了……我十六岁嫁给这老头子,吃糠咽菜,伺候老的照顾小的,风里雨里,我没抱怨过半句……我图啥啊?可到了了……可他……他心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家啊!没有我啊!他只有他那该死的、被猪油蒙了心的发财梦!"

娘的话语,像无数蘸饱了冰水的钢针,一根根,精准而狠辣地扎进我的心脏最柔软处。我仿佛能清晰地看到,爹像一头困兽,蹲在冰冷的门槛上,闷着头,一口接一口狠狠嘬着旱烟,浓呛的烟雾笼罩着他那张因焦虑、悔恨而扭曲、刻满深深皱纹的脸,眉头拧成了一个绝望的死疙瘩;我也能清晰地看到,娘在无数个深夜,就着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她总舍不得点大瓦数的电灯),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个藏在枕头底下、锈迹斑斑的旧铁皮盒子,里面装着全家省下的毛票,计算着儿女遥远却充满光亮的未来时,那眼神里的小心翼翼和微弱却坚定的期望。信任,那支撑着我们这个家走过所有贫瘠岁月、渡过无数难关的最坚硬、最基础的磐石,在一夜之间,被爹的愚蠢和娘的绝望彻底击碎,崩塌得如此彻底,碎得连一点粉末都不曾留下。那裂痕深不见底,漆黑狰狞,散发出刺骨的寒意。

我赶紧和小雨一起回了家一趟。无比的震惊中,我的脸仿佛也只剩了麻木了。

在午后雨势暂歇、天色却愈发阴沉的那一刻,镇信用社那辆半旧的桑塔纳轿车,像一只不祥的黑色甲虫,艰难地驶过被货车碾得沟壑纵横的村道,最终停在了陈建国家那扇歪斜的木栅栏门外。车子溅起的泥浆,泼洒在路旁枯黄的杂草上,留下污浊的印记。车上下来两个男人,年长的约莫五十岁,面皮白净,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腋下紧挨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公文包,每一步都走得稳妥而刻意,仿佛生怕泥泞玷污了皮鞋的光亮。年轻的那个,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褪尽的青涩,眼神里有不易察觉的紧张,以及对这贫困环境的轻微不适。他们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比任何流言都更具说服力。他们与闻讯赶来的村长在低矮的屋檐下进行了短暂的交谈,声音压得很低,但村长那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以及随后投向陈家的复杂目光,让所有躲在自家门后、窗后窥探的村民都明白:天,真的塌了。

村庄的舆论机器,在潮湿的空气里开始全速、无声地运转。女人们不再聚集在井边(井台早已被雨水浇透),而是挤在谁家的堂屋里,一边纳着永远纳不完的鞋底,一边交换着、拼凑着信息碎片。“投资”、“担保”、“欠款”这些平日里与泥土和庄稼无关的词汇,此刻与陈建国那张一向被评价为“老实”、“憨厚”甚至“窝囊”的脸联系在一起,衍生出各种匪夷所思又似乎合情合理的版本。男人们则在晚饭桌上,就着一碟咸菜和劣质的散装白酒,进行着更深层次的分析,语气里带着事不关己的庆幸,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状的兔死狐悲。陈家在不知不觉中,已被一张无形的关系网隔离出去,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也是避之不及的晦气源头。

下午,雨停了片刻,但乌云并未散去,只是将一种惨白的光线吝啬地投射下来,照得陈家堂屋的泥土地面泛着潮湿的寒光。那张油渍斑斑、腿脚有些不稳的八仙桌被临时擦了一下,但水痕未干。

年长的王信贷员坐下前,下意识地用手帕拂了拂凳子。他打开公文包的动作一丝不苟,取出几份用回形针别好的文件,平整地铺在桌上。年轻的小张则拿出笔记本和笔,准备记录。陈建国被从炕上搀起来,裹着一件破旧的棉袄,蜷缩在桌子对面的一张矮凳上,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仿佛矮凳上有千斤重担。陈山的母亲站在通往里屋的门槛边,双手死死绞着围裙,脸色蜡黄。

“陈建国同志,”王信贷员开口了,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朗读一份与他无关的公告,“根据我们双方于2006年6月签订的《个人借款合同》第七条第三款明确规定,贷款到期后,若逾期超过九十天仍未偿还本金及相应利息,贷款方,也就是我方,有权单方面启动特别催收程序,并处置抵押物。”他顿了顿,扶了扶眼镜,目光扫过文件上的数字,“截至今日,您的贷款本金,加上逾期罚息,累计金额是人民币捌万陆仟肆佰叁拾贰元整。”

这个数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在寂静的堂屋里。陈山当时刚巧从县城赶回,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听到这个数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瞬间麻木。他看见父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脑袋几乎要埋进膝盖里,那双布满老茧、曾经能抡起百斤粮食袋的手,此刻死死攥着破旧的裤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里屋传来母亲一声极力压抑却终于失败的呜咽,随即是踉跄跑开的脚步声。

王信贷员仿佛没有听见,继续用他那职业化的语调说:“合同附件一的抵押物清单明确记载,您用于担保的,是您名下位于石圪梁村三组的宅基地使用权,评估面积一百二十平方米。另外,”他再次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门口狼狈的我,“合同补充条款里,还有一项关于借款人直系亲属陈山所经营的‘桃蹊艺术工作室’的……商誉或预期收益,作为隐性担保的表述。”他最终选择了“隐性担保”和“商誉”这两个词,在这个家徒四壁、连一件像样电器都没有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讽刺。

整个过程,王信贷员没有一句重话,没有一丝厉色,但这种基于白纸黑字契约和冰冷规则的压迫感,比任何泼妇骂街都更令人窒息。他们离开时,在门口那块破旧的脚垫上反复擦拭着皮鞋上的泥浆,那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尖锐的冰刺,深深扎进心髓。是一种阶层的、难以逾越的鸿沟所带来的屈辱。

最先爆发的是大伯陈建军。他是在第二天一早赶来的,骑着一辆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下地干活用的锄头。他甚至没把车停稳,就冲进了院子,带着一股田间的寒气和水汽。他指着蜷缩在灶膛前、眼神空洞的陈建国,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陈建国!你这个家伙!老子早就看出你不是个成器的货!小时候偷懒耍滑,长大了还敢搞这些歪门邪道!那五千块钱!是你大侄子明年的学费!他能不能跳出农门就指望着这笔钱!你这是在喝你亲侄子的血!你良心让狗吃了?!”他气得浑身发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年底!我告诉你,年底之前必须把这钱给我还上!少一个子儿,我……我跟你没完!我就当没你这个弟弟!”

吼完,他猛地一脚踹翻了墙角一个空着的鸡食盆,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然后推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满屋的震颤和一种近乎杀伐的羞耻感。

相较于大伯的暴怒,姑姑陈建梅的到来则带着更多的无奈和悲戚。她是下午偷偷来的,挎着个篮子,上面盖着一块蓝布。她眼圈红肿,显然已经哭过一场。她拉着母亲冰凉的手,把一个小布包塞进她手里,里面是些卷了边的十元、五元的散票。 “嫂子……你别怪我哥……他那人,一辈子没啥本事,就是心眼实……肯定是让人给哄了……”她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哀,“这点钱……你先拿着,给哥抓点药,买点吃的……别亏待了自己……”她的话语断续,充满善意,但她离去时那匆忙甚至有些慌乱的背影,却分明透着害怕被这家的厄运缠上的恐惧。那篮子里,是十几个鸡蛋和一把自己种的青菜,这份温情在巨大的债务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沉重得让人心酸。

邻居们的态度则更加微妙。有人像约好似的,在同一天送来了几个鸡蛋、一把豆角或者一小块腊肉,言语间满是同情:“建国家的,想开点,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山子有出息,以后会好的。”但他们的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窥探,以及一种在他人不幸面前确认自身安稳的、隐秘的优越感。而另一些人,则开始明显地疏远。路上遇见,勉强点个头,便迅速加快脚步,仿佛陈家沾染了瘟疫。孩子们也被大人告诫,不许再去陈家院子附近玩耍。陈家,正在被村庄的社交网络悄然剥离,成为一座漂浮在雨水中的孤岛。

信用社和亲戚们轮番登场的第五天后,一是个夜色如墨、暴雨倾盆的晚上。风声凄厉,像无数冤魂在村庄上空呼啸,雨点不再是滴滴答答,而是像密集的石子,狂暴地砸在瓦片、窗户和地面上,发出一种要摧毁一切的声势。突然,一阵与风雨声截然不同的、粗暴的摩托车引擎轰鸣由远及近,最终在陈家的木栅栏门外戛然而止。

三道黑影,披着厚重的黑色雨衣,像从地狱裂缝中钻出的恶煞,跨下摩托车。他们甚至没有敲门,为首那个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后来村里人私下都叫他“刀疤脸”),抬起穿着厚重军靴的脚,猛地踹向那扇本就歪斜的木门。“哐当”一声巨响,门闩断裂,门板撞在后面的土墙上,震落下簌簌的尘土。

“陈建国!给老子滚出来!李老板的钱也敢欠着不还?你是活腻歪了还是咋地?!”“刀疤脸”的声音像破锣,在雷雨的间隙里炸开,盖过了风雨声。

雨水从洞开的门口疯狂灌入,瞬间打湿了堂屋的地面。他看到父亲像一滩烂泥般,从炕沿滑落到地上,蜷缩着,连头都不敢抬。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我强忍着恐惧,挡在父亲身前,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

“小崽子,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刀疤脸”身后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混着浓烈酒气和烟草臭味的热气,直接喷在了我的脸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白纸黑字,你爹按的手印!识相的,赶紧把钱拿出来!不然,老子今天就把你这破窝给拆了!”

另一个瘦高个,眼神阴鸷,已经开始动手。他抡起手里的一根短铁棍,先是砸向了屋檐下那几只腌着咸菜的瓦缸。“砰!咔嚓!”红褐色的陶片四溅,灰白色的盐粒和半腐烂的咸菜混着雨水,在地上摊开一片狼藉,像这个家庭被公开处刑的内脏。接着,他又走向用木板和铁丝网搭成的鸡窝,几棍子下去,结构散架,里面仅剩的几只受惊的母鸡发出凄厉的尖叫,扑棱着翅膀逃进漆黑的雨幕里。

母亲从里屋冲出来,看到这景象,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随即瘫软在地,晕了过去。而父亲陈建国,始终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鸵鸟,将头深深埋起来,对周围的打砸和妻子的昏厥毫无反应,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他的沉默,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绝望。这种暴力行径,不仅仅是物理上的破坏,是对人性尊严最彻底的践踏,碾碎了我们家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和安全感,将赤裸裸的弱肉强食法则刻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可是这伙人来去如风,砸完、骂完、威胁完,便跨上摩托车,引擎再次咆哮,消失在茫茫雨夜中,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外部压力的持续碾压,最终导致了家庭内部维系关系的绳索一根根崩断。夜晚,成了争吵和绝望的温床。

家庭的骤变,像一场突如其来、凶猛无比的瘟疫,迅速蔓延,无情地腐蚀着一切它所触及的事物。

爹彻底垮了。精神气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殆尽。他不再打理"桃苑",院子里原本生机勃勃的菜畦荒芜了,杂草长了半人高也无人问津,鸡舍空了,猪圈臭了。他整日要么把自己反锁在昏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里屋,不见任何人,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要么就瘫坐在那棵见证了一切悲欢的老桃树下,拿着土香烟吞云吐雾——却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雾气缭绕、光秃秃的山峦,脚边的烟蒂和烟灰堆得像一座座小小的、绝望的坟茔。

那个曾经像大山一样沉默、坚毅、能扛起所有苦难的背影,如今佝偻得像是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折的老树,只剩下被生活重压和内心悔恨碾碎后的颓败、麻木和死气沉沉。偶尔有不知内情的旧日熟客,循着往日的好印象寻来,看到院子里荒芜破败、灶台冷清、蛛网暗结,端上来的饭菜也因无人精心打理而敷衍得难以下咽,失望之情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摇摇头,叹口气,便转身离去,再也不曾回头。"桃苑"刚刚积聚起的那点鲜活人气和温暖气息,在这场灾难般的变故中迅速衰败、冷却,最终门庭冷落鞍马稀,如同它的主人一样,陷入一片死寂。

"桃蹊"工作室也无法在这场风暴中独善其身。我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残忍地撕成了两半,甚至更多碎片。一边要强忍心痛,照顾情绪彻底崩溃、时常陷入呆滞或以泪洗面的娘,生怕她想不开做出傻事;一边又要硬着头皮,挤出笑脸(尽管比哭还难看),去应对那些闻讯而来、语气从最初的客气试探变得越来越不客气、甚至带着威胁意味的债主——尽管爹咬着牙,眼睛血红地嘶吼,说债是他一人惹下的,他一力承担,哪怕砸锅卖铁、卖血卖命也自己还!

可那些充满恶意和揣测的风声,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早已像这秋日里无孔不入的冷雨,湿漉漉、黏腻腻、冷飕飕地浸透了小县城的每一个角落,也泼洒在我和"桃蹊"之上。

我心力交瘁,疲惫深入骨髓。常常在给学生们做范画时,画笔悬在半空,眼神却早已飘远,半晌不知该落向何处,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本精心策划、备受期待的冬季户外写生课程,也因为我的状态不佳和无法离身于家庭,一推再推,最终在家长们失望的叹息中不了了之;工作室的墙壁脏了,来不及粉刷;画具缺损了,没心思添补;颜料干涸在调色盘里,也懒得去清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颓丧和焦虑气息,取代了往日这里充盈的生机勃勃的创造力和那些温暖的笑声。

最先察觉到这种不祥变化的,是那些敏感的家长。他们私下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先是隔壁开杂货铺的王婶,寻了个由头,悄悄给她女儿办理了退费手续,转而送到了新开的、装修光鲜的"未来星"书画班;接着是跑长途运输的李叔,儿子直接借口功课紧张、升学压力大,不再来了,电话里的歉意听起来也格外敷衍。尽管小杨老师——那个善良又负责的姑娘——咬着牙,红着眼圈,尽可能地多承担课程,维持着工作室最基本的运转,但学员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无声无息地减少,就像是秋风扫过树梢,叶子不可避免地一片片飘落。

经济的压力,像一条无形的、却越收越紧的绞索,骤然勒住了我的喉咙,让我喘息艰难。工作室的收入锐减,而"桃苑"那边,更是一个只出不进、深不见底的无底洞,不断吞噬着所剩无几的家底。为了挣钱,我不得不像疯了一样,近乎饥不择食地去接那些我以前从不屑于碰的,毫无艺术性可言的,只是机械重复的大型商业美工零活——设计庸俗的促销海报、涂抹艳丽的店铺招牌、修改乏味的产品包装……我伏在电脑前通宵达旦,屏幕惨白的光映着我越来越浓重、如同墨渍般的黑眼圈和日渐凹陷、失去光泽的脸颊。

小雨把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默默地、尽可能地帮我分担了更多工作室的杂事,课后总是留下来,耐心地、轻声细语地安抚时而默默垂泪、时而神情呆滞的娘,帮她梳理蓬乱的头发,喂她喝下勉强能入口的稀粥。她看着我日渐消瘦和焦躁,眼底盛满了化不开的心疼和忧虑。有一次,在她刚领到那份微薄工资的下午,她小心翼翼地把我拉到工作室堆放杂物的角落,从她那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信封,不由分说地就要塞到我手里,声音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陈山,这些你先拿着,应应急,我知道不够,但……别嫌少,等我下个月……"

我的话像是被点燃的炸药引信,瞬间爆炸开来,想都没想就极其生硬地、几乎是粗暴地把她的手推开,语气冲得像是吃了枪药,声音因连日的焦虑、熬夜和烟酒过度而嘶哑不堪:"拿走!我不要!小雨!这是我家的烂摊子!我自己能处理!不用你管!不能拖累你!"那声音里包裹着的,是极度的疲惫,是难以启齿的屈辱,更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可笑又可悲的脆弱自尊。我像一只被逼到绝境、浑身伤痕累累的刺猬,惊惶失措地竖起全身每一根尖刺,无差别地刺向所有试图靠近、想要给予温暖的人,包括我最最深爱、最最不想伤害的她。

小雨的手猛地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神里先是巨大的错愕,随即迅速被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受伤所取代。她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嘴唇微微颤抖着:"陈山……我们之间……什么时候需要分得这么清了?有困难我们一起想办法扛过去,不行吗?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力量大啊!天塌下来也能一起顶着!"

"扛?怎么扛?"我猛地抬起头,连日来积压的所有压力——对爹的失望愤怒、对母亲的心疼无力、对家庭的责任重负、对事业衰败的恐慌、对未来的茫然无措——像是沸腾到极点的岩浆,终于找到了一个薄弱的宣泄口,灼热的、失去理智的情绪喷涌而出,烧得我口不择言了,"靠你那点辛苦站讲台挣来的工资?还是靠我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眼看就要关门大吉、连房租都快交不起的工作室?!小雨!你现实一点行不行!这不是画画!不是光有梦想和激情就能解决的!这是债!加起来是几十万的阎王债!是填不满的窟窿!是无底洞!你懂不懂!你扛不起!我也扛不起!谁都扛不起!"我吼得声嘶力竭,面目狰狞,眼睛通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额头上青筋暴起。

小雨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怒吼彻底震住了,像是被冻住一样僵在原地,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迅速积聚,打着转,却凭着一股倔强,死死忍着没有让它掉下来。她应该是以为我们的感情,早已超越了这些世俗的困窘和铜臭,是灵魂相契、可以互相扶持、共同抵御世间一切寒流的温暖共同体吧。可此刻的我,在她清澈而受伤的目光注视下,一定是陌生、扭曲而可怖的。

“只有你有难处吗?”她轻轻地嘀咕着,却又像是一锤一锤般敲在我心上,“我……你都不知道我已经犹豫了多久……不就是因为……”她仿佛要爆发,却又归于了一点一点的沉默,像我第一次推开她的时候一样。但是这一次,她果决地转身离去了,关上了门,给了我这头野兽孤独的时间。

从那以后,细密而冰冷的裂痕,开始无声无息却又迅速地在我们之间蔓延。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常常因为一杯不小心打翻的水,一句无心的、关于未来计划的询问,甚至只是一个沉默的对视,就能瞬间点燃我心底积压的、无处排放的焦躁和绝望,换来我控制不住的不耐烦的怒吼和她依旧长久的、令人心碎的、死一般的沉默。工作室里曾经那种温暖的、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基于共同爱好的理解氛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小心翼翼的回避和无法言说的尴尬。我们像是两个行走在即将彻底断裂的冰面上的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可能引来彻底的崩塌。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固执。我把自己紧紧地、彻底地封闭起来,拒绝一切沟通,拒绝所有形式的帮助,像一头受了致命重伤的野兽,只想拖着残破的身躯躲进最黑暗的洞穴最深处,独自舔舐鲜血淋漓的伤口;却又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用最笨拙、最残忍的方式,龇牙咧嘴地伤害着唯一还试图靠近我、温暖我、拯救我的人。我觉得我必须独自扛起这一切,这是我的命,是我的债,是我身为人子无法推卸的责任和重负,否则我就是无能,就是不孝,就愧对爹娘半生辛劳,也……根本不配拥有小雨那样美好、纯净、本该拥有灿烂未来的姑娘。

最终的分手,来得既突然,又像是某种早已在暗处酝酿、注定会到来的结局。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得像是吸饱了水的厚重棉絮、仿佛随时都要坠下来的傍晚。小雨在学校忙完一整天的课程,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又匆匆赶回工作室,帮我清点那所剩无几、也凌乱不堪的画材库存,计算着还能维持多久。

她沉默地忙碌了很久,纤细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窗外,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也无情的被浓重的暮色和雾霭彻底吞噬。她终于停下手中机械的动作,转过身,看着我,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怕惊扰什么的颤抖——她看着我的背影终于坚定起来了,斩断了最后的犹豫,却又像是作了功利的取舍:"陈山……学校……学校有一个去北京进修的名额,为期一年,学习新的教学法和教育理念……系里领导很早之前就……就推荐了我。"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令人绝望的债务数字和催款信息发愣,闻言,手指猛地僵在冰冷的键盘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冷手捏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我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那片漆黑浓郁的夜色里,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可怕,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琐事:"哦,是吗?……这是好事。机会难得……你应该去。"

我转过头去看着她的眼睛,少女的心又泛起了一点犹豫,却始终把视线落在我身后的,残存的几幅画作上——她唯独没有看着我的眼睛。

"可是……"她向前走了一小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而惨淡的路灯光,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无法掩饰的担忧、挣扎和深深的疲惫,"你现在这样……家里一团糟,工作室也……我也问过小杨,剩下的学员也没几个了……我怎么能放心走?要不……我去跟系里领导好好说说,申请推迟一年,等明年……等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些……"

"我怎么样?"我猛地打断她,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某根最敏感的神经,倏地转过头,眼神里是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封般的疏离和近乎冷酷的平静,像是在客观评价一个陌生人,"我家破了,业也要散了,负债累累,一地鸡毛,看不到明天。难道还要拖着你,绑着你,让你放弃这好不容易等来的、能改变你命运的机会,陪着我一起烂在这摊看不见半点希望、只会越来越糟的泥沼里吗?看着我每天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被债主追堵?看着我为了三五百块伏低做小、尊严尽失?看着我们之间最后那点情分,也被这些无穷无尽的破事消磨殆尽?"

"陈山!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可以一起……"她急切地上前,想要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刚刚碰到我冰冷的手臂,却被我像是被滚油烫到一样,猛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狠狠挥开了……

"没有什么我们了,小雨。"我打断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北极冰层下捞出来的,带着能冻伤灵魂的寒意,清晰地、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却已深不见底的鸿沟之上,"我们分手吧。"

空气瞬间凝固了。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小雨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猛地僵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极度震惊而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我刚才说的不是一句话,而是某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可怕咒语。细密的雾气迅速在她那双曾经清亮灵动、如今盛满惊痛的眼眸中积聚,模糊了所有的光彩,但那泪水却倔强地、不可思议地悬在眼眶边缘,迟迟不肯落下。

"就……就因为……我要去北京?还是因为……"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破碎不堪,像是风中即将彻底碎裂的蛛网,"还是因为……你觉得我帮不了你……是你的累赘?会……拖累你?"

"都不是。"我艰难地、几乎是狼狈地移开视线,不敢再面对她那破碎的目光,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万念俱灰后的死寂麻木,"是我累了。小雨,我真的累了。累到……撑不下去了。我想我也……我也不配拥有你了。你值得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未来,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轻轻松松的未来,而不是被我,被我家这些永远也理不清,只会越来越糟的破事烂账拖累着,绑在一起下沉,一起毁灭。走吧,不要再回来了。算我……算我求你了。"

我说完,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转过身,将整个背部僵硬地、决绝地对着她。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那双灼热的、充满了震惊、痛苦和不解的视线,死死地钉在我的背上,像是要将我的躯体烧穿两个洞来。

身后,是长久的、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越来越凄厉的寒风,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在哭泣。

许久,许久。我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羽毛落地般的、又像是某种东西从内部彻底碎裂开的叹息。然后,是细微的脚步声,一步步,缓慢地,沉重地,走向门口。手指搭上门把手的细微摩擦声。木门被轻轻拉开,灌入一股更强的冷风。又轻轻地,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合上。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锁舌扣合声,在此刻极度寂静的房间里,却像一把千钧重的铁锤,裹挟着所有的绝望和冰冷,狠狠地、精准地砸在我的心上。

它砸得我五脏六腑瞬间移位,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全身每一根神经,却又被死死地堵在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依旧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僵硬地站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窗外,风声凄厉,如同不曾停息的哀歌。

她走了。真的走了。

那天晚上,我在空荡荡、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无尽冷清气息的工作室里,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夜。窗外的老桃树在凄风苦雨中疯狂地摇晃着它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是在为我那刚刚死去的爱情,和我早已死去的过去,唱着低沉而绝望的挽歌。可能,我和林小雨本来就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之间的爱情只是悲凉的抱团取暖而已。我疯了一般的打开最后一层屏障,扑向下着大雨的门外。

家,散了。业,败了。爱情,也彻底落幕了。

在普天之下,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孤独和虚无的人,是我。仿佛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彻底掏空了,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无所依凭的、冰冷的躯壳的人,是我。

我一直以来所坚守的"根",我所奋斗的一切,我所珍视的所有情感和信念,仿佛都在这个寒冷刺骨的秋夜里,被连根拔起,摧枯拉朽,碎成齑粉,然后被这场无情冷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我像是一艘被彻底遗弃在茫茫黑夜,狂暴大海中央的破船,帆破了,舵碎了,失去了所有方向,也失去了所有前进的动力,只能随波逐流,静待沉没。

几天后,我默默地、几乎是机械地收拾了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囊,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一个磨破了边角、纸张也已泛黄的速写本和一套用了多年、颜料早已干涸结块、笔毛也几乎秃了的画笔。我把工作室的钥匙交给了默默垂泪、嘴唇翕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的小杨,给爹娘留了一封简短得只有寥寥数语的信,只说自己心里乱得很,像塞了一团乱麻,想出去走走,散散心,归期未定,让他们勿念。

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去向。在一个灰蒙蒙的、寒气彻骨、连狗都懒得叫唤的清晨,我背起那个轻飘飘、却又仿佛重于千钧的行囊,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踏上了最早一班离开县城的,破旧不堪的长途班车。

车子引擎吃力地轰鸣着,发出拖拉机般的巨响,笨拙地、摇晃着驶出尚未完全苏醒的、熟悉的、却仿佛一夜之间变得陌生无比的街道,驶过苍茫的、被浓重得化不开的晨雾彻底笼罩的死寂山野。深秋的景色依旧,枯黄与残绿交织,萧瑟而辽远,一如我当年离家去镇上求学时的模样。只是,此刻靠在冰冷肮脏的车窗边的这个我,眼里早已褪尽了昔日的憧憬与光亮,只剩下无尽的,深不见底的迷茫——还有一种深重的,无处言说,也无法言说的疲惫与荒凉。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着我。我只是觉得,我必须离开。必须逃离这片承载了太多沉重记忆、无尽伤痛和失败屈辱的土地,必须走向一个更广阔、更陌生、也更真实、或许也更残酷的"人间"。我不知道我要去寻找什么,是一个答案?一种解脱?一次遗忘?抑或,仅仅是为了……流浪。

班车在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的盘山公路上剧烈地颠簸前行,像一个喘着粗气的垂暮老人。窗外的风景迅速后退,变得模糊而陌生。我靠在冰冷硌人的窗玻璃上,闭上眼睛,感受着车身每一次剧烈的晃动和颠簸,仿佛那是在将我过往的一切——所有的欢乐、痛苦、荣耀、耻辱、爱与被爱——都一点点地从骨血中震碎、剥离,然后毫不留情地抛洒在身后那滚滚的、混浊的车尘里。

我的旅程,就这样,在一片心灵的,情感的,现实的废墟之上,沉默地,孤独地开始了。前方是迷雾,是未知,是深不见底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