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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秋瑟》第四章
- @ 2025-11-10 14:48:25
第四章
时光如溪水,在山间静谧而坚定地流淌。转眼间,“桃蹊”艺术工作室已经在县城扎根了一年多了。这段时间以来,它从一颗无人看好的种子,逐渐抽枝展叶,绽放出令人惊喜的花朵,也经历了风雨的洗礼。
工作室早已不再仅仅是一个教孩子们画画的地方。它逐渐成为了县城一个小小的文化地标,甚至吸引了一些周边市县的艺术爱好者专程前来。除了最基础的儿童美术启蒙、中高考美术辅导这些维持运营的常规课程,我们还开设了许多让城里人感到新奇的“乡土体验课”和专题工作坊。
每周六的“乡野寻美”写生课,我会带着孩子们,有时甚至还有一些感兴趣的成年学员,骑着自行车或乘坐我们租用的中巴车,去到县城周边的田野、村庄、河滩。我们不单单是画画,我会教他们认识不同的作物,观察树叶的脉络、云朵的形状、水波的纹路,聆听风声、鸟鸣、溪流潺潺。许多在城里长大的孩子第一次知道稻子和麦子的区别,第一次感受到泥土的温度,第一次意识到美不仅仅存在于画册和美术馆里。
我们还定期举办“老手艺·新传承”工作坊。这项工作尤其得到了林小雨的全力推动。她利用课余时间,骑着电瓶车跑遍了县城周边的村落,像寻宝一样,寻访那些还掌握着传统技艺的老人。她请来了会编精美竹篮竹器的王老汉,会做榫卯小木凳的李木匠,剪纸栩栩如生的孙奶奶,甚至还能哼唱古老山歌的赵大爷。请他们来工作室授课并非易事,老人们大多觉得自己那点“土把式”上不了台面,也怕耽误工夫。小雨就一次次上门,耐心沟通,付给老人们还算不错的课酬,告诉他们他们的手艺多么宝贵,是“活的历史”。
这些工作坊不仅吸引了孩子,连许多陪同的家长都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动手尝试。看着孩子们围着一位老人,好奇地看着粗糙的手指如何灵巧地翻飞,将一根根篾条变成精巧的篮子,那种跨越年龄和时代的交流,常常让我无比感动。
小雨还会细心地记录下老人们的讲述,整理成文字,配上孩子们画的过程图,装订成一本本朴素却珍贵的小册子。她说:“这不仅是在教手艺,更是在抢救记忆。”
林小雨她自己,已然成了工作室不可或缺的顶梁柱和精神内核之一。她负责的“童话与色彩”儿童文学艺术启蒙课程深受孩子和家长们的欢迎。她总能将中外经典的童话故事、优美的诗歌和绘画创作巧妙地结合起来。她讲《小王子》时,孩子们会画下自己心中的B612星球和那朵独一无二的玫瑰;她读顾城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时,孩子们会创作出充满想象力的光影画。她的课堂常常充满欢声笑语,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将语言的美、文字的美、想象的美和视觉的美播撒进孩子们的心田。许多孩子因为喜欢小雨老师,而爱上了阅读和表达。
一个春光明媚、桃瓣纷飞的午后,我正指导一组准备艺考的高中生进行人物速写训练,工作室的木门被人“砰”地一声推开,妹妹陈秋像一阵裹着春风和阳光的燕子似的冲了进来,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兴奋与激动,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哥!哥!天大的好消息!!”她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整个春天的星辰。
我让学生们继续练习,拉着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的妹妹到院子里那棵繁花正盛的桃树下,花瓣簌簌落在我们肩头:“怎么了?慢点说,什么好消息让你高兴成这样?”
“录取通知书!我收到了!北京师范大学的!”她几乎是把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塞到我怀里,呼吸急促,胸口起伏着,“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哥,我考上了!我真的考上了!!”她的声音最后带上了哭腔,是喜悦至极的哽咽。
我接过那封承载着无数期望和努力的信封,手指甚至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反复地、仔细地核对着信封上印刷的校名、地址和右下角那枚鲜红而庄重的公章,生怕这只是一场过于美好的梦境。“北师大……首都的北师大……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巨大的喜悦像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我高兴地一把抱起妹妹转了个圈,她银铃般欢畅的笑声在开满桃花的小院里清澈地回荡。
“还没呢!第一个就跑来告诉你了!”妹妹的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有因为一路奔跑而渗出的细密汗珠,眼眶却也是红红的,“哥,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一直鼓励我,给我寄那么多书和复习资料,帮我一遍遍修改作文,在我撑不住的时候打电话开导我……我根本不敢想我能走到今天……”她的声音又哽咽了。
我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心中充满了骄傲与感慨:“傻丫头,是你自己争气,是你用无数个日夜的苦读,一笔一划为自己写出来的未来。哥只是为你铺了块垫脚石。”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围坐在院子里那张老旧的木桌前,举行了一场小小的却充满温情的家庭庆典。父亲特意开了一瓶存了好几年的白酒,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牌子,但在他眼里已是珍藏了。母亲张罗了满满一桌子拿手好菜,红烧肉油亮亮,清蒸鱼鲜嫩嫩,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和桃花的清甜。看着妹妹兴奋地、手舞足蹈地描绘着对首都大学生活的憧憬,父母的眼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骄傲,却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沉甸甸的不舍与牵挂。
“秋丫头这一下要去那么远啊……北京,天子脚下,多大啊,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能行吗?”母亲忍不住用围裙角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听说那边冬天干冷干冷的,风像刀子似的,吃的也是面食多,你吃得惯吗……”
“妈,您就放心吧!我都十八了,是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妹妹搂着母亲的肩膀,声音轻快却坚定地安慰,“而且哥不是说了吗?他在北京有朋友,陆泽哥他们都会照应我的。等我安顿好了,熟悉了,就接您和爸去北京玩!去看天安门,爬长城!”
父亲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沉默地、不停地给每个人夹菜,自己却吃得很少。他额头的皱纹,似乎在这顿欢庆的晚餐上,变得更深了些。直到饭后,月色如水银般洒满静谧的小院,他才把我叫到那棵桃树下,习惯性地摸出卷烟袋,点燃了一支,微弱的红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山子,”父亲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缓缓散开,融入清凉的夜空中,“你妹妹这上大学,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爹心里……高兴。”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可北京那地方,天子脚下,居大不易……花费不小啊……”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沉重和担忧。
我立刻明白了父亲深藏的忧虑。虽然这两年工作室逐渐走上正轨,有了还算稳定的收入,但支持一个大学生在北京的学习、生活开销,尤其是一线大城市的消费水平,依然是一笔不容小觑的巨大开支。父亲的腿伤每逢阴雨天还会疼,早已不能再干重活了,家里虽然因为我的支持宽裕了不少,但底子并不太厚。
“爸,您别担心这个,”我语气无比坚定地安慰道,“我现在工作室收入不错,完全供得起妹妹上学。她申请了助学贷款,平时空闲了也能做点家教之类的兼职,足够她用的了。您和我妈就安心享福,照顾好身体就行。”
父亲却摇了摇头,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处在夜色中连绵起伏的、黑黢黢的山峦轮廓:“不能全指望你。你创业搞这个工作室,看着热闹,也不容易,处处要花钱。我琢磨着……想把果园管理员的那份活儿彻底辞了,跟村头的老李合伙,把咱家这老屋和院子再好好捯饬捯饬,搞个小点的、像模像样的农家乐。现在城里人不就时兴这个吗?来农村吃个土菜,呼吸新鲜空气,摘个果子,体验体验……咱这地方风景好,空气甜,你这桃树,还有你工作室的名气,就是现成的招牌……”
我听了很是惊讶。父亲一向踏实保守,安于现状,没想到他竟会主动提出这样需要冒点风险、并且需要投入大量精力的想法。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需要巨大勇气的改变。
“您……真想好了?这农家乐操心的事多,也有风险,您身体……”我担心他的身体会吃不消。
“想好了,”父亲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坚决,他把抽完的烟头在鞋底上摁灭,“你奶奶在世时常说,树挪死,人挪活。咱不能总守着过去那点老法子过日子。我跟你妈还算硬朗,还能动弹,能给你减轻一点负担是一点。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折腾起来,说不定真能成。”
父亲的决心和改变让我感到一阵心酸,又无比的欣慰。是啊,这些年,不仅仅是我和妹妹在成长,在追逐梦想,父母也在努力地、笨拙却又坚定地,试图跟上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步伐,试图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为我们子女,贡献出他们所能及的全部力量。
妹妹开学前,我特意将工作室的事务托付给小雨和小杨他们,硬是挪出了一周时间,亲自陪她坐火车去北京报到。这是我第三次来到首都,但妹妹是彻头彻尾的第一次。她对这座宏伟都市的一切都充满了最纯粹的好奇与惊叹,眼睛简直不够用似的,看着巍峨的红墙城门、宽阔无比的长安街、充满历史厚重感和学术气息的美丽校园,兴奋地紧紧拉着我的手臂,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问题一个接一个。
报到注册、办理宿舍入住、购买各种生活用品、熟悉校园环境……一切安排妥当后,我带着她在北师大绿树成荫、学风浓郁的校园里慢慢走着,像很多年前父亲送我来省城上学时一样。 “哥,这里真大真漂亮啊!比电视上看的还好看!像个大公园一样!”妹妹拉着我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你看那个图书馆!有那么大!里面肯定有很多很多书!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拼命好好学习,绝不浪费这么好的机会,绝不辜负你和爸妈的期望!”
我看着她充满朝气的脸庞,笑着点头:“嗯,哥相信你。但也别太逼自己,注意身体,劳逸结合。记得常给家里打电话,妈肯定会天天想你。钱不够了随时跟我说,别省着。”
离开北京前,我特意约见了在北京工作的陆泽和另外两位关系不错的大学同学。几年不见,陆泽毕业后进了一家国际广告公司,凭着过人的才华和拼劲,已然是颇有范儿的艺术总监了,言谈举止间多了几分成熟与锐气;另一位同学则开了间不大但颇有格调的画廊,专门推广有潜力的青年艺术家的作品,经营得有声有色。
“可以啊陈山!真行!”陆泽用力拍着我的肩,语气满是惊喜和赞叹,“哥们儿在朋友圈都看到了!工作室办得风生水起,都上省台了!成了家乡名人了!什么时候也来北京开个分店?哥们儿绝对给你摇旗呐喊,全力捧场!”
我笑着摇摇头,给他和小雨的杯子里添上茶:“北京高手如云,我还是先老老实实在老家把根扎得更稳当些吧。不过今天真有件事得郑重拜托你们——”我神色认真起来,“我亲妹妹,陈秋,来北京上学了,就北师大文学院。小姑娘第一次出远门,在这偌大的北京城人生地不熟,万一……万一遇到什么难处,或者需要人拿个主意的时候,麻烦你们几位哥哥姐姐,一定多关照一下。”
“这还用说!见外了不是!”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答应得十分爽快干脆,“放心吧!咱妹妹就是咱妹妹!以后周末没事就让她过来吃饭,在北京有我们呢,绝不能让丫头受了委屈!”
回程的绿皮火车上,我一个人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逐渐变得开阔的华北平原,思绪如同车轮撞击铁轨般起伏不定,万千感慨。妹妹的人生新篇章已经轰轰烈烈地展开,而我也需要静下心来,冷静地思考“桃蹊”下一步的路该如何走,才能配得上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期望。
工作室经过三年的发展,虽然初步稳定并赢得了口碑,但也隐约触碰到了一个瓶颈期。学员数量的增长逐渐放缓,课程内容也需要持续地创新和深化,才能保持足够的吸引力,避免大家产生审美疲劳。更重要的是,随着“乡村振兴”、“文旅融合”成为政策和市场的热点,周边县市也开始陆续出现类似定位的工作室、写生基地或研学营地,同质化竞争悄然变得激烈起来。 回到县城,我和林小雨进行了一次深入的长谈,我们将工作室面临的机遇和挑战,一项项列在白板上。
“我们需要一些改变,或者说,一次升级。”我开门见山,用笔敲了敲白板,“不能总是满足于现状,满足于在小圈子里打转。现在的模式很容易被复制,我们必须建立起自己真正的、别人难以替代的核心竞争力。”
林小雨表示完全同意,她拿出一个写满了字的笔记本:“我最近也在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互联网,开发系统的线上课程。把我们的‘乡土艺术课’、‘老手艺体验’、甚至‘儿童文学启蒙’做成系列化的高质量视频课程,放在一些知名的知识付费平台上。这样不仅能突破我们这个小县城的地域限制,吸引全国范围内,真正对我们理念感兴趣的学员,还能产生一份额外的、可持续的线上收入,反哺我们的线下实体和公益项目。”
线上课程?这确实是一个大胆却又无比契合时代趋势的想法。这些年移动互联网和知识付费的发展如火如荼,或许这真是一条值得全力探索的新路,能为我们打开一扇通向更广阔天地的窗。
说干就干。我们立刻开始着手策划。我主要负责“乡土绘画教学系列”和“民居建筑赏析”部分,林小雨则负责“儿童文学与艺术启蒙”和“本地民俗故事讲述”板块。我们还成功说服了村里几位手艺精湛又相对开朗的老人,请他们出镜,录制“传统竹编”、“麦秆画制作”、“民间剪纸”等系列课程。小雨还细心地为老人们的课程配上了字幕和背景介绍。
最初的过程困难重重,远超想象。老人们在镜头前非常紧张,手脚僵硬,眼神无处安放,原本熟练的动作也变得笨拙;我们有限的预算只能购买最基础的拍摄设备,灯光、收音效果都不理想;如何将线下那种身临其境的体验感和互动性强的课程,转化为线上依然有趣、有收获的内容,更是让我们绞尽脑汁,反复修改脚本和拍摄方案。
但我们没有放弃,咬着牙一点点摸索,一次次重来,互相打气。不会剪辑软件,我就熬夜学;收音效果不好,小雨就一遍遍后期配音;老人状态不佳,我们就耐心等待,聊天放松。 让我意外又欣喜的是,课程在几家平台上线后,虽然一开始反响平平,点击率不高,但凭借其独特的内容、真诚的讲述和质朴的烟火气,慢慢积累了口碑和一批忠实的粉丝。特别是由村里王老汉主讲的“手工编竹篮”系列,视频里老人那双布满老茧、沟壑纵横的双手灵巧地翻飞,伴随着浓浓的、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讲解,那种几乎能触摸得到的质朴和真实生命力,打动了很多屏幕前被都市快节奏生活裹挟的年轻人,有一期视频甚至意外地在某个短视频平台小火了一把,带来了大量的关注、点赞和订阅。
工作室的知名度因此大大提高,影响力开始溢出县城。不仅本地学员稳定增长,开始有家长慕名从周边市甚至省城,周末专门开车送孩子来参加我们的“乡土艺术体验”暑期夏令营或周末亲子工作坊。线上课程的收益也渐渐成为工作室一项稳定且可观的补充收入,让我们有更充足的资金去完善设施、开发新课程甚至补贴公益项目。
一天,县文化局的副局长突然兴致勃勃地来访,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气。
“陈山,小林,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领导一进门就笑着高声说,“省里下个月要举办一个‘乡村振兴与文化创新’成果展,规模很大,省里主要领导都会出席!县里经过严格筛选和研究,决定重点推荐你们的‘桃蹊’工作室,作为我们县文化教育创新和助力乡村振兴的典型代表去参加!这可是展示我们县形象、争取上级支持的绝好机会,县里会全力支持你们做好布展工作!”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荣誉,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高规格平台和挑战。我和林小雨以及整个团队都既兴奋激动,又倍感压力重重。我们立即暂停了部分非紧急事务,全身心投入到这次意义重大的展览筹备中。我们经过反复讨论,最终将主题定为“艺术唤醒乡土:一个县域工作室的实践、探索与未来”,计划通过图文展板、实物展示、视频播放、现场互动体验等多种形式,全面、立体地展示“桃蹊”三年来的发展历程、创新教学模式、累累硕果、“乡村记忆”抢救项目、线上课程探索以及它给这个小县城带来的微妙而积极的文化改变。
展览筹备期间,父亲的“桃苑”农家乐也正式低调开业了。他没有大操大办,只是按照我们的建议,简单收拾出了三间最宽敞明亮的客房,在院子里摆了六张铺着蓝印花布的桌子。菜单上没有任何花哨的菜式,就是最地道的家常土菜:砂锅土鸡煲、山笋炒腊肉、地里现摘的清炒时蔬、母亲最拿手的霉豆腐。他给每间房都取了个雅致而贴切的名字:“听桃”、“望山”、“忆乡”。最让我惊喜的是,父亲还特意腾出客厅最大的一面墙,挂上了妹妹的作文获奖证书、我的几幅获奖画作的精致复制品以及“桃蹊”工作室各种活动的照片,俨然一个小小的家庭荣誉室和宣传栏。
“你爸现在可时髦了,跟换了个人似的,”母亲偷偷告诉我,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和一点骄傲,“还学着用计算机,弄了个什么……哦对,QQ群!说要把来吃过饭的、觉得好的客人都加进来,平时发发果园照片、新下的鸡蛋、还有你工作室的新活动,搞搞那个什么……‘线上推广’呢!”
我听着,忍不住笑了,心里暖融融的。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无声地改变着一切,每个人,包括我那一向古板固执的父亲,都在努力地学习、适应,试图不被抛下,甚至想搭上这趟快车。父亲的变化,或许就是这个剧烈变迁时代最生动、最真实的注脚之一。
省城的展览举办得异常成功。我们的展区设计得既充满乡土气息又兼具现代简约感,显得独具一格:孩子们的原创画作、老人的精美手工艺品、线上课程的精彩片段滚动播放、记录三年点滴的巨幅活动照片墙……吸引了大量参观者长时间驻足观看,询问交流。尤其是那些由农村孩子创作的、毫无雕饰却充满原生生命力的画作,和“乡村记忆”项目中由孩子与老人共同完成的、带着温暖故事的作品,深深打动了许多观众,也引发了现场关于乡村教育、文化传承与创新等话题的热烈讨论。
展览第二天下午,一位特别的参观者在他的助手陪同下,悄然来到了我们的展区。我抬头一看,竟是那位曾经买过我画、后来又帮我牵线卖画为父亲筹措手术费的、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他退休多年,精神却依然矍铄,眼神依旧温暖而睿智。
“陈山,好久不见。”教授微笑着,主动向我伸出手,“我一直通过各种方式,默默关注着你的发展。”他环顾着我们的展区,目光逐一掠过那些充满生命力的展品,眼中流露出由衷的赞赏,“你没让我失望,更重要的是,你没辜负你自己的选择,没背离你来时的路。艺术归根结底要回馈生活,扎根人民,你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很扎实,很有意义。”
老教授的话让我备受鼓舞,几乎热泪盈眶。更让我惊喜的是,他随后提出,愿意义务担任“桃蹊”工作室的学术顾问,以后只要身体允许,每个季度可以过来待上一周左右,指导一下有潜力的孩子,与我们的教学团队进行深入的艺术教育探讨,帮助我们提升教学的理论深度和学术规范性。
展览载誉归来,工作室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期。县里决定落实一笔数额不小的专项扶持资金,用于工作室的硬件扩建、设施升级和人才引进。同时,也有好几家文创企业或投资机构看到报道后主动提出合作意向,希望将孩子们的画作元素和“老手艺”项目中的图案开发成文创产品,推向市场。
面对这些纷至沓来的机会,我和林小雨以及团队成员保持了难得的冷静。我们与父母、核心团队成员进行了反复的商议和评估。最终,我们决定接受县里的资金支持,进行适度的扩建,增加陶艺、版画等更丰富的艺术门类教室,并引进一名专业的艺术治疗师,尝试开展针对特殊儿童群体的艺术疗愈课程,进一步深化工作室的社会价值。
但对于外部的商业合作邀请,我们保持了极其谨慎的态度,最终只选择与一家注重社会责任和文化价值、理念相投的小型文创设计公司进行初步的、有限度的合作,确保产品的文化内涵和艺术质量是第一位的,坚决反对过度商业化地消费孩子们纯净的创作,还有宝贵的乡土文化资源。
妹妹很快适应了北方的大学生活。她经常晚上打来电话,兴奋地讲述校园里的新鲜事、有趣又博学的教授、图书馆的海量藏书以及参加的各类社团活动。有时,她还会从她的中文专业视角,给我们工作室的发展提出一些意想不到却又很有见地的建议,比如如何更好地利用新媒体进行品牌故事叙述,如何设计更符合青少年心理和认知特点的课程体系,年轻人的新颖视角常常给我们带来惊喜和启发。
一个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的冬日,妹妹放了寒假回家。全家围坐在烧得暖融融的火炉旁,炉火上炖着母亲拿手的莲藕排骨汤,香气四溢,温暖驱散了窗外的严寒。我们听着她眉飞色舞地讲述大学里的点点滴滴。
“哥,小雨姐,我们学校有个‘乡村振兴研究会’,我加入之后觉得特别有意义!”妹妹兴奋地说,脸颊被炉火烤得红扑扑的,“下学期我们协会有个计划,要去贵州一个很原生态的少数民族村子,做一些田野调研和公益支教。我觉得我可以把咱们‘桃蹊’这三年摸索的模式和经验做个案例分享给大家,说不定还能促成两地孩子们的一些交流,甚至合作呢!”
父亲安静地坐在一旁,手里没闲着,正就着温暖的炉火,编着准备用来做新一批竹篮的篾条,动作熟练而专注。听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手,抬起头,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秋丫头,读那么多书,见识了那么大世面……以后毕业了……还回咱们这小地方来不?”话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忐忑与期待。
妹妹被父亲这突然的问题问得愣了一下,随即灿烂地笑了,那笑容像冬日里穿透云层的阳光一样,瞬间温暖了整个屋子:“爸,您放心。无论我以后走到哪里,走多远,飞多高,这里永远是我的家,我的根,我最温暖的港湾。而且……”她俏皮地眨眨眼,语气活泼,“我还得回来继承和发展咱们家的‘桃苑’和‘桃蹊’呢!说不定以后还能搞个‘桃蹊’北京分蹊,把咱们的乡土艺术带到首都去!”
我们都开心地笑了,炉火噼啪作响,窗外雪花静静飘落,屋里温暖如春,充满了希望、爱和理解。我知道,无论未来如何变化,这份来自家和土地的、最深沉温暖的支撑力量,将始终伴随着我们每一个人,让我们能走得更远,也更踏实、更坚定。 年关将至,空气里早早地就弥漫开了爆竹硝烟和家家户户炖肉熬汤的混合香气,年的味道越来越浓。“桃蹊”工作室一年一度最隆重的年终汇报展演,经过精心筹备,如期举行,已然成了县城里一件颇受期待的小小文化盛事。今年的主题是“根与梦想”。
展演当天,租用的县文化馆小礼堂里座无虚席,连走廊和后墙都站满了人。除了全体学员和家长,还有许多闻讯而来的市民,以及几位闻讯特地前来观摩的县里领导。孩子们表演了根据本地民间故事改编的简短绘本剧,虽然道具服装简单,但那稚嫩而无比认真的表演,引得台下阵阵会心的笑声和热烈的掌声。四周墙上挂满了孩子们一年来的创作精华:色彩奔放大胆的农民画、细腻生动的工笔花草、充满奇思妙想的科幻场景,还有“乡村记忆”项目中那些由老人动情讲述、孩子用心绘制的“消失的老行当”、“ 遗忘的老游戏”系列画作,质朴的画面背后是沉甸甸的情感,格外感人。
最后一个环节,我邀请了几位不同年龄、背景各异的学员上台,分享他们学习艺术后的感受和心中的梦想。一个总是安静躲在角落、来自最偏远村小的瘦弱男孩,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拿起话筒,声音细弱却异常清晰:“我……我将来想当画家,像陈老师一样,学好本事以后,再回来教更多山里的小朋友画画,把我们山里的好看东西,都画下来,让外面的人都知道。”
一个扎着马尾辫、灵气十足的城里女孩自信地说:“我想当时装设计师,设计有我们苗族绣花、蜡染一样漂亮花纹的现代衣服,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我们中国的美!”
听着孩子们用稚嫩却无比坚定的声音说出他们纯真而伟大的梦想,台下许多家长悄悄背过身去抹起了眼泪,那是一种看到希望和美好在下一代身上延续的深深感动。一位常年在外打工、皮肤黝黑皲裂的父亲,紧紧攥着儿子画的那幅《爸爸回家》的一家团圆画,眼圈通红,声音沙哑地对我说:“陈老师,真是太谢谢你了。娃以前放假回来就知道野跑玩泥巴,现在回来知道安安静静画画了,还老跟我说以后要考大学,学设计……我、我就是在外面再苦再累,砸锅卖铁也供他!”
这些质朴无华的话语,比任何奖项和媒体报道都让我感到无比的欣慰和满足。艺术,真的像一颗具有魔力的种子,一旦撒进孩子们的心田,就能悄悄地生根、发芽,总有一天会开出属于自己的花。
除夕夜,全家团圆。父亲特意又开了一瓶稍好的酒,母亲使出了浑身解数,做了一大桌极其丰盛的菜肴,堪称满汉全席。窗外零星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更衬得屋内灯火可亲,温暖祥和。父亲率先举杯,脸上带着难得的、彻底舒展的笑容,皱纹里都洋溢着满足:“这一年,咱们家好事不少,顺顺当当!山子的工作室越办越稳当,还去了省里得了表彰,长了咱家的脸;秋丫头考上了首都的好大学,见了大世面,前程似锦;我这‘桃苑’也算顺顺当当地开了张,生意还行,没赔本!盼着来年,一切都更好!最大的心愿,就是咱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我们共同举杯相庆,清脆的碰杯声里满是对过去的感激与对未来的希望。饭后,妹妹忽然神秘地一笑,从她带回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扁盒子,递到我面前:“哥,送你个新年礼物,不准嫌弃。”
我好奇地接过来,拆开包装,里面竟是一本装帧设计素雅大方、散发着淡淡油墨清香的诗集,书名叫做《乡枘城凿》,作者署名处,清晰地印着——陈秋。
“你……你出书了?!”我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连忙翻看着书页,里面是一首首简短却充满灵气的诗歌。
妹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脸颊绯红:“算是吧……不过是我们学校文学社帮着联系的一家小众出版社,内部书号印的,不算正式公开出版。里面大部分是我上大学这一年多里写的诗,还有一些是高中时写的。哥,谢谢你,”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真诚的感激与对未来的憧憬,“谢谢你一直鼓励我阅读和写作,谢谢你让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也有了更多想说的话。”
我翻开诗集,第一首诗的诗名就让我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桃树下的哥哥》。
“你总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 教我握紧铅笔,如同握住远方的微光 / 在桃树年轮里,我渐渐读懂了 / 有一种爱,深沉如脚下泥土,明亮如头顶星光 / 你沉默地走过那些崎岖,把一路荆棘踏成了歌谣 / 如今,这歌谣长成了我的翅膀 / 而我终将飞回 / 因为我的根,早已深埋在你始终站立的地方”
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百感交集,将已经长得和我差不多高的妹妹紧紧拥入怀中。那个曾经追在我身后要糖吃、跌倒了会哭鼻子的小丫头,真的长大了,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深刻地理解并回馈着这份深沉的爱。
新年的钟声在万家灯火中敲响时,我们全家站在院子里,仰头看远处夜空中不断升起的、绚丽的烟花。漆黑的夜幕被一次次照亮,五彩斑斓的光彩明明灭灭,映照在每个人洋溢着幸福、希望与期待的温暖脸庞上。
父亲忽然轻声感慨了一句,声音融在鞭炮声里,几乎听不清:“山子,你奶奶要是能看到今天,看到这老桃树还好好的,看到你们兄妹俩都这么有出息,该多高兴啊……”
我默默地望向那棵在寒冬中静默伫立、却蕴藏着无限生机的老桃树,它的枝干在烟花映照下仿佛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我知道,在冰冷的泥土之下,磅礴的生命力正在悄然蓄积,默默等待,只待春风一来,便会再次喷涌而出,绚烂绽放。
明天,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我这样自豪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