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20250083's blog
路之未央
- @ 2025-11-3 14:57:18
路之未央
1
记忆总偏爱某些寻常的片刻。
某个午后,天光似一片用旧的宣纸,洇着淡淡的灰白,云絮如倦游的羊群,在天际缓缓踱步。一条土路,便在这静默的光影里,从容地向前铺展,路面上的碎石像散落的星子,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细弱的微光。
它蜿蜒着,隐入远方的蓊郁之中,望不见尽头。路旁的狗尾草垂着沉甸甸的穗子,在微风里轻颤,像在窃窃私语。四野无人,唯草尖清露,承着薄日,闪动着细碎的、羞怯的光,仿佛大地点缀的碎钻。
我立于斯,仿佛被这无边的安宁拥抱着,空气中浮动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清冽的气息。而路,正以它亘古的沉默,召唤着我的步履。
这路,与城中通衢,全然是两种脾性。彼处,被规训得坚硬而急促,沥青路面被车轮磨得发亮,只急于将人送往下一个地点。此处,却散漫而温厚,路面是岁月反复浸润的灰黄,像一块被摩挲得温润的古玉。步履其上,能觉出一种母性的包容,脚底传来沙沙的轻响,如同大地温柔的回应。
辙痕深浅,足印交错,新覆于旧上,宛如一部众人写就的无字书,每一页都重叠着无数过往。风雨偶来润色,在车辙凹陷处留下浅浅的水痕,倒映着片片天空,而风骨犹存。
晨光熹微时,它显得格外驯顺,露水将尘土轻轻压住;若逢雨泽,想必应会露出执拗的底子,泥泞黏稠,每一步,都似一场与土地的恳切交谈,提起脚时,会带起些许不舍的泥土。
在此,疾行便成了唐突。需得慢下来,让双足去读解大地的纹理,感受那细微的起伏与柔软;让目光去抚摩草叶的摇曳,看一只红色的蜻蜓如何停驻在草叶尖端,薄翼在光下闪烁。路,于此不再是途径,其本身便是归宿——一场与天地交融的、静默的仪式。
——2025.11.1作
——2025.11.2修改
2
行未远,路旁渐有村落了。几户人家,灰瓦白墙,斑驳里透着素净之美,墙头有二三茎茅草在风里摇曳,像萧疏的缕缕鬓发。一条更纤细的岔路,怯生生地探向屋舍深处,路面铺着大小不一的卵石,被岁月磨去了棱角,温润而带着可爱;引人遐思院落深处,不绝的鸡鸣犬吠。
村口坐着一位老者,身着洗得发白的深蓝布褂,颜色像雨后的夜空。脊背弯成一道温和的弧线,像秋日熟透的稻穗,谦卑地向着大地。他手中无事,只是静坐,一杆长长的竹根烟斗斜倚在膝旁,烟锅早已冷透。目光空濛地投向路的来处,那目光里,仿佛能沉淀下数十年的光阴。
不禁思考着——他是在守望,抑或只是在回忆中漫步?年少时,他或许曾由此出走,步履轻捷,满怀热望,背上的行囊空空,心中的天地却很大;壮年时,定在此间往复,荷锄而归,夕照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汗水滴入尘土,滋养着希望。
如今,他坐成了路的一部分,像一棵根系深植的老树,守着他全部的岁月,那纵横的皱纹,便是岁月的路径。
这凝定的景象,蓦地触动心弦;路,原是时间的河床。
思绪不由得溯流而上。在更古早的岁月,此处或仅有先民踏出的微痕,被荒草与荆棘半遮半掩。为觅寻某一处水源,为易得某一卷盐帛,为传承某一曲歌谣,无数生命于此走过。足迹叠加着足迹,痕迹渐深,终成道路,如血脉在大地肌肤上缓缓形成。
于是,这路上便浸透了人世的悲欣:送亲的唢呐如何欢快地惊起林鸟,红轿子晃过,撒下一路细碎的笑语;送葬的哀哭如何沉痛地浸染暮色,白幡在风里飘摇,像告别的挥手;商旅的驼铃如何清脆地摇碎寂寥,带来远方的消息;征夫的步履如何沉重地度量乡愁,每一步都踏在思念的弦上。
每一粒尘土都似附着古老的魂灵,每一道沟壑都藏着被遗忘的传奇。它不载帝王功业,只书写着生民活着的一些细节——那些最朴素的渴望与最真实的哀乐。它是温热的,侧耳于风,便能听见岁月深沉的吐纳,那声音细腻无比,仿佛来自千载以前的铜铃悠悠。
——2025.11.1作
——2025.11.2修改
3
路势渐高,引至一缓坡。坡顶有古樟——树干需数人合抱,树皮皴裂如龙鳞,刻满风雨的印记。树冠亭亭如盖,枝叶葳蕤,洒下满目沁人的清凉,光斑透过叶隙,在地上跳跃如金鳞。此乃行旅者天然的驿站。
树根虬结盘错,裸露部分被无数过客坐得光滑温润,我择一处倚着坐下,一股安宁之意透过背脊,混合着树皮的微凉与阳光的暖意,缓缓流遍全身。
由此眺望,视野豁然。来路与田畴尽收眼底,宛如一幅摊开的手卷,色调是青绿与灰黄的交织。那纵横交错的田埂,是另一种更为谦卑的路,窄窄的,只容一人行走,它们只通向孕育生命的泥土,恪守着人与土地最古老的契约,沉默地见证着春种秋收。
目光随之望着,路蜿蜒向前的方向。它从村落抽身,带着一丝决绝,越过田野,攀上此坡,在脚下稍作盘桓,又义无反顾地没入青翠的山坳,像一条投入绿色海洋的溪流。那尽头之外,是何光景?是另一处人烟稠密的尘世喧嚣,还是更深、更杳无人迹的幽寂?
而未知——正是路永恒的魅惑,它无声地低语着前方。那声音在风中飘荡,在林间回响。
在这亘古的寂静中,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加速流淌,将我带回那些同样在此歇脚的、风尘仆仆的身影旁。
如此邀约,不止想起那些,将生命托付长路漫漫的古人。被放逐的文人骚客,求法的僧侣,他们的年华,大半消磨于此等漫漫长途。李太白“直挂云帆”的豪情,必是孕生于蜀道的险峻与江陵的云霞,那路上的奇崛,锻造了他诗句的骨骼;杜工部“危樯独夜”的沉郁,必是凝结于关山的阻隔与孤旅的寂寥,那路上的苍茫,浸染了他诗篇的底色。
路,磨砺其筋骨,亦滋养其诗魂。那些不朽的篇章,其火种,或许便是在某条荒径上,被一盏摇曳的孤灯,或一声划破长空的雁鸣,悄悄点燃了。
——2025.11.1作
——2025.11.2修改
4
日影西斜,光色转为醇厚,如温暖的琥珀,又似稀释的蜜糖,缓缓流淌在万物之上。远村的屋瓦染上一层金棕,炊烟几缕,蓝白相间,在静定的空气里悠然上升,似大地平稳的呼吸,带着柴火特有的、暖洋洋的气息,轻轻拂过面颊。
归期已至。
起身循来路而返,步履惊起草丛中几只蚂蚱,窸窣跳开。回程因这夕晖与烟火,竟生出几分奇异的归属感。来时所携的纷扰与尘埃,仿佛已被这路上的风与光淘洗净尽,心如同一片被溪流冲洗过的卵石,光滑而沉静。心是静的,亦是满的,盛满了这一路的天光云影、草色人烟。
终回起点,驻足回望。那条土路,静卧于暮色苍茫之中,颜色渐渐沉入一种深邃的灰褐,如大地掌心一道深刻的纹路,镌刻着无言的历史。它缄默无言,却已诉尽千言,那话语藏在风的余响里,藏在光的痕迹里。
是了,路便是如此。不问来处,不问归途,只是亘古地铺展。它承载过往,指引未来,而最珍贵的,是它慷慨赠予的、行走的“此刻”——那份与天地同在的笃实与安然。
“未央”——未居其中,则未达终了。这或许是路,亦是生命,最熨帖的状态:永在途中,永怀可能,永远向着那未知的、却又充满魅惑的前方。我转过身,将整条路的寂静与丰饶,纳为内心的景致,步履踏碎一片渐浓的暮色。
前路漫漫,步履,正未央。
——2025.11.1作
——2025.11.2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