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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秋瑟》第零章
- @ 2025-11-3 14:28:03
(前面的补充章节~~
墙根下的土,带着一夜的凉气,透过我单薄的裤腿,往骨头里钻。
我蹲在那儿,背靠着粗糙的土坯墙,看阳光慢吞吞地爬过东边的山梁,把影子一点一点缩短。光线是有的,却没什么力气,照在身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暖意被过滤得所剩无几。 我的手指,指甲缝里总是黑的,现在正专心致志地对付墙上那些松动的土块。用指尖抠,用指甲刮,看着它们簌簌地掉下来,在脚边堆起一小撮黄褐色的粉末。有的土块掉下来,会带出几根已经变得黑脆的麦秸杆,横七竖八地露出来,像伤口里翻出的筋骨。
墙上有一道裂缝,从我脚边开始,歪歪扭扭地向上爬,比我还高。裂缝的边缘毛毛糙糙,里面是更深的阴影。有一队蚂蚁,正沿着这条天然的“大道”跋涉。它们黑亮亮的,排着不算整齐却异常坚定的队伍。有的叼着比自身还大的干瘪的草籽;有的好几只一起,合力拖着一只死掉的、蜷缩起来的黑色小甲虫;还有的空着手,但触角不停地摆动,前后奔波,像是在传递消息,又像是在督促同伴。
它们沉默着,只有细碎的脚步声,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而沉默的远征,目的地是墙头那片稀疏的枯草。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在这清晨的寂静里格外突兀。我看着它们忙碌地搬运食物,喉咙里干得发紧,像有只小手在里面挠。
我低下头,从脚边捡起一小块相对坚实、带着点潮气的土坷垃。学着蚂蚁的样子,把它送到嘴边,用门牙小心地磕了一下。
“沙……”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烂植物质和矿物质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伴随着沙砾摩擦牙齿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我赶紧“呸呸”地往外吐,口水立刻变成了浑浊的泥浆色,那股涩麻的感觉顽固地黏在舌根和牙龈上,久久不散。
这土地,能长出高高低低的庄稼,能垒起为我们遮风挡雨的院墙,偏偏却不能直接填饱一个五岁娃娃的肚子。这个认知,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沉甸甸地落在我心里。
风,从山坳那个豁口里钻出来,不像夏天那样带着草木蒸腾的热气,而是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冽又无情的寒意。它卷起地上的细尘和几片早已失去水分而卷曲的枣树叶,在我脚边打着旋儿,像几个找不到家的、灰黄色的幽灵,舞动几下,又懒洋洋地散开,归于沉寂。
院坝角落里,那棵歪脖子枣树,是爷爷年轻时亲手种下的,爹常说。如今它老了,树干粗粝,歪斜着指向天空,像一个固执的、伸向苍穹乞讨的手臂。叶子在这个秋天掉得格外快,格外彻底,只剩下最高处几根细弱的枝桠上,还顽强地挑着几片蜷曲的、边缘焦黑如同被火燎过的残叶。风一过,它们就相互碰撞,发出“喀啦喀啦”的,干燥而脆弱的响声,像是老人松动的牙齿在轻轻叩击,如同微弱的骨哨,在为这个凋零的季节吹奏挽歌。
天空,不是记忆里夏天那种透亮得晃眼的蓝,也不是雨后那种水洗过般清澈的青,而是一种浑浊的、毫无生气的灰黄色,像娘用了太久,怎么搓洗也恢复不了原色的那块旧抹布,脏兮兮地,厚厚地蒙在头顶,压得人心里头发闷,连喘气都觉得不顺畅,仿佛每一口吸进来的,都是沉甸甸的压抑。
我抬起头,望向远处。我们家的那几块坡地,在高高低低的山梁上,像一块块打满了补丁的破布。雨水好的年景,那里该是绿油油的一片,玉米秆能长得比我还高,风过处,哗啦啦响,是希望的声音。可现在,远远望去,那片土地像一张巨大的,因干旱而严重皲裂的牛皮。土块干硬,颜色发白,一道道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裂口,无情地分割着土地,像无数张因极度干渴而绝望张开的嘴,向着灰黄色的天空无声地呐喊。
我曾大着胆子,在爹娘没注意的时候,把光脚丫子伸进一道比较宽的口子里。冰凉的,带着一点诡异潮气的泥土立刻淹没了我的脚踝,那感觉并不好受,不像踩进小溪里那样清凉舒适,反而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沉睡在地底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咬住了,带着一种湿冷的、不祥的预感,让我赶紧把脚抽了回来,心里怦怦直跳。
娘已经在里屋的土炕上躺了快五天了。
爹用他那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大手,重重地按在我头上,声音低沉地对我说:“山子,你娘累了,给你生了个小妹妹,元气伤得厉害,得好好将养将养,不能动弹。”
可是,娘“将养”着,灶房的烟囱就难得冒一次笔直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炊烟。锅里就总是冷冰冰、空荡荡的。我肚子里的“小青蛙”,叫得越来越频繁,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像是在抗议,又像是在无助地哭泣。
我有时候忍不住肚子里那只“青蛙”的鼓噪,会蹑手蹑脚地走到里屋门口,扒着那扇颜色暗沉、门轴因为缺油而总是发出“吱呀”怪响的木门框,偷偷往里瞧。
屋里光线很差,即使在白天,也显得十分昏暗。只有那个小小的、用木条分成四格、上面糊着已经发黄发脆的旧报纸的窗户,能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天光,像吝啬鬼施舍的几枚铜板,勉强照亮了坑洼的泥土地面和炕上娘那蜷缩起来的身影。
娘侧身躺着,身上盖着那床洗了太多次、颜色已经褪得发白、边角都磨出了毛边、甚至有几个地方隐约露出里面灰黄色,结成小块棉絮的蓝底白花土布被子。她脸朝着里面那面斑驳的、能看到土坯颗粒的墙壁,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她已经和这昏暗的屋子、这冰冷的土炕融为了一体。 炕梢,靠近墙角那个最阴暗的角落,放着一个用爹的旧棉袄改成的包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极小极小的,红扑扑又带着点皱巴巴的脸蛋。那就是我的妹妹,爹娘还没有想好给她取什么名字。
她总是哭。
但那哭声很奇怪,不像前院铁蛋家刚生的那个胖小子,哭声洪亮得能掀翻屋顶,带着一股蛮不讲理的生命力。妹妹的哭声是细细的,弱弱的,总是拖着一点让人心头发颤的尾音,像咱家屋檐下那只饿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毛色也是暗淡的老猫,在找不到任何吃食的、寒冷刺骨的深夜里,蜷缩在草堆里发出的那种有气无力、却又带着某种执拗的、持续不断的哀鸣。
一声,又一声。
像一根又细又韧的冰冷丝线,缠绕在昏暗的,混合着淡淡血腥味、草药苦涩味和灰尘味道的空气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这间屋子,也网住了我心里头那块最柔软的地方,听得人一阵阵地发紧,发慌。
“娘,我饿。”我扒着门框,把脑袋尽可能多地探进去一点点,声音不大,带着点怯怯的试探,却像是往这潭死水般沉闷的屋子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烛火,摇晃了一下,但终究没有熄灭,也没有回头。她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的疲惫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的: “儿子……乖,自己……自己去灶台那边,瓦罐里……看看还有没有……窝头渣渣……先……先垫一口……等娘好些了……”
我“哦”了一声,声音低得像蚊子叫,缩回脑袋,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像被风吹灭的火柴,倏地暗了下去。我转身跑到同样冰冷的灶房。
灶膛里是死灰,连一丁点红色的火星子都看不到,冰冷得如同这秋天的清晨。我踮起脚尖,费力地掀开那个厚重的,边缘被长年累月的烟火熏得乌黑发亮、沾满油腻的木锅盖。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圈圈干涸发白的,像地图上等高线一样的水渍,记录着上一次煮饭的痕迹,但那痕迹,也已经很遥远了。
旁边那个肚大口小,外面沾满油污和灰尘,显得笨重不堪的黑陶瓦罐,对我五岁的身高来说,无异于一座小山。我熟门熟路地搬来那个唯一的小板凳,踩上去,整个上半身几乎都悬空探进了冰凉的罐口,小手在里面徒劳地摸索了半天,指尖终于触到一小块硬邦邦、冷冰冰、棱角分明的东西。
我拿出来,凑到眼前仔细看。是比半块稍大一点的玉米面窝头,不知道是哪天甚至可能是哪顿剩下的,颜色已经变得暗沉发黑,表面甚至有点滑腻腻的感觉。摸上去的触感,真的和河边那些被河水冲刷得圆滑、却依旧坚硬的小石头差不多。
我双手捧着这块“黑石头”,像啃一块真正的骨头一样,用尽吃奶的力气咬下去。牙齿碰撞在坚硬的表面上,硌得生疼,却只在窝头表面留下了几个浅浅的、带着口水的牙印,连一点碎屑都没能啃下来。
没办法,我只能像一只在磨牙期的小老鼠,或者像一头在反刍的老牛,用唾液一点点地、耐心地濡湿它坚硬的外壳,再慢慢地用门牙和槽牙配合着,像锯木头一样,啃下一点点带着霉味和酸味的碎屑。
掉下来的每一粒碎渣,我都视若珍宝,一点都不敢浪费,赶紧用手心小心翼翼地接住,然后像举行什么庄严仪式一样,全都倒进嘴里。那窝头碎屑混合着唾液,形成一种粗糙的糊状物,划过喉咙的时候,干涩得厉害,拉得嗓子眼生疼,像有砂纸在摩擦。
我伸着脖子,费力地一下一下地往下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硬坨坨、沉甸甸的东西,沿着食道,缓慢而艰难地落进了我那空瘪得几乎贴在一起的胃袋里,发出轻微的“咕咚”声,却激不起半点饱腹的满足感,只有更深的空虚。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的土路上,传来了由远及近的,略显拖沓的脚步声,还有一个拖着长腔的,我早已熟悉到几乎能模仿出来的嗓音在喊:
“建国哥——喂!陈建国!在家不?”
是村上的李会计,李长海。
我认得他,他常来我们家,也常去别人家。他穿着一身在这个村子里堪称“体面”的半旧深蓝色呢子中山装,虽然领口和袖口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但看得出是精心打理过的,至少没有明显的污渍。在这个满是补丁、泥土颜色和汗渍的村子里,这身衣服显得格外扎眼,像灰扑扑的鸡群里立着的一只掉了毛的孔雀。
他左边胸口的口袋上,总是别着一支亮闪闪的钢笔,笔帽是金属的,有时候会反射阳光,刺一下人的眼睛。爹曾经用带着复杂情绪的语气说过,那是“文化人”才有的东西,能写会算,懂得多,很了不起。但那语气里,似乎也并不全是羡慕。
他手里,几乎从不离手的,是那个蓝色的,硬塑料封皮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的字已经模糊不清,边角也磨损得露出了白色的底子。那个本子的样子,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它像一个不祥的符号,每次出现,爹的脸色就会“唰”地一下沉下来,像晴朗的天空骤然布满了乌云,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半天都舒展不开,连带着家里的空气,都会瞬间凝固,变得沉重而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爹刚才一直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就着那块表面已经被磨得微微凹陷、颜色也变得深沉的青灰色磨刀石,“咔嚓……咔嚓……”地,一下一下,打磨着他那把用了好些年的老锄头。那锄头的木柄,被爹的手掌和汗水浸润得油光发亮,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色,但铁刃部分却布满了褐色的锈迹和与石头碰撞留下的细小缺口。
听到李长海那特有的、带着点官腔的呼喊声,他磨刀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那“咔嚓”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剪断了。他把叼在嘴里那根,用旧报纸条仔细卷着自家种植的味道呛人的烟叶,却尚未点燃的卷烟,小心地取下来,在粗大、指节突出、布满厚茧和深深裂口的指肚间来回捻了捻,似乎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权衡什么;最终还是带着点不舍地,别在了他那只被太阳晒得黑红、耳朵轮廓也显得格外粗犷的耳朵后面。
他慢慢地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膝盖关节发出“嘎巴”一声轻微的脆响。他拍了拍粘在膝盖和裤腿上的灰土,那动作不像是在清理污渍,更像是在试图拍掉某种黏附在身上的,无形的某种沉重的东西。
李会计就站在院门口那道用粗细不一的树枝和带着尖刺的荆棘条胡乱扎成的、低矮得几乎形同虚设的篱笆门外,没有像寻常串门的邻居那样,随口招呼一声就直接推门进来。他用那个蓝壳笔记本,一下一下,节奏分明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外侧,发出“啪啪”的轻响。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那表情像是用劣质的浆糊勉强粘在脸上的,既不像真诚的笑,也不像纯粹的哭,混合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以及某种程度的无可奈何,随时都会因为表情肌的牵动而掉下来。
“建国哥,正忙呢?”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在院外喊的时候刻意压低了一些,带着点想要拉近关系的熟络,却又无论如何也掩不住那份骨子里的、公事公办的底色,“那个……今年的数儿,上面催得紧,跟催命似的,一趟一趟地派人下来问,得赶紧定下来上报了,拖不过去啊,哥。”
爹没有走过去,也没有伸手去接那个仿佛带着看不见的尖刺,会扎手的蓝本子。他的目光低垂着,落在自己脚上那双已经穿得发白鞋帮开线,前面破了个洞,露出黑乎乎大脚趾的解放鞋上,好像那双破鞋有什么特别值得深入研究的地方,能看出花来。他的嘴唇抿得很紧,唇线绷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岁月的刀刻斧凿过,在屋檐投下的昏暗光线下,显得更深了,如同干涸河床上的龟裂。
“长海,”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这连续多日的秋风抽干了所有水分,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但那平静下面,似乎有暗流在汹涌,“你看看这家……你抬眼看看这光景……”
他抬起那只粗糙得像老松树皮,指甲变形,指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泥土的大手,先是指了指昏暗的、持续飘出妹妹那细弱呜咽的里屋;又无力地,幅度很小地挥向远处那片在灰黄色天空背景下,毫无生机裂着无数绝望大口的山坡地,“屋里头的,刚生完,气虚血弱,元气大伤,下不了炕,奶水都没有一滴,拿米汤吊着一口气。小的那个,饿得整天哭,现在连哭都哭不出声气了,眼看着……眼看着就……”爹的声音到这里猛地哽了一下,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把什么极其苦的东西硬咽了下去,才继续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近乎哀恳的意味,“地里头那点庄稼,你也是老庄稼把式了,不是看不见,苗都旱得蔫巴成啥样了?杆子细得像麻秆,叶子黄得像火燎过……这数儿……”他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它们有千钧重,“这数儿要是还按往年的交,就是把圈里那两头还没催肥、骨头连着皮的猪崽立马拉去集上卖了,怕是也填不上这窟窿啊……这往后的日子,这年关……可咋过?娃娃们吃啥?喝西北风吗?”
李会计把摊开的蓝本子“啪”地一声合上了,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有些刺耳。他两只手用力地搓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的眼神躲躲闪闪,游移不定,一会儿看看爹那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一会儿瞥向院里那棵孤零零的,象征着顽强却也透着凄凉的歪脖子枣树,一会儿又落在被散养的鸡刨得乱七八糟,满是爪印和粪便的土地上,就是不敢长时间地、坦然地直视爹的眼睛。他脸上那勉强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也彻底挂不住了,嘴角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露出底下真实的为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疚。
“哥,你的难处,我懂,我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清清楚楚……”他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嗓音,那声音像是从喉咙眼里极其困难地挤出来的,带着嘶哑的气音,仿佛怕被偶尔路过的风,捎带到隔壁邻居的耳朵里,惹来更多的闲话或同情,“可是……哥啊,家家户户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都跟我倒苦水,都难啊!我这本子上记着的,哪一笔不是沉甸甸的?哪一家不喊难?规矩……规矩它就是规矩啊,立在那里了,白纸黑字,红头文件,咱不能……不能由着性子来啊,乱了套,我没法跟上头交代,你……你也落不着好,还得挨批评,甚至罚款……”
爹不再说话了。
他就像突然被人抽走了脊梁骨,又像是被一句来自远古的,恶毒的咒语定在了原地,就那么直挺挺地、毫无生气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我,把他那张此刻必定写满了痛苦,无奈,愤怒和某种深刻绝望的脸藏了起来,只留给我一个仿佛瞬间苍老,佝偻了许多的背影。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平时能毫不费力地扛起两满袋鼓胀胀的,沉甸甸的谷子,在山路上依旧走得稳稳当当的、宽厚结实的脊梁,此刻看上去有些垮塌,微微地佝偻着,仿佛正被一本无形的,重若千钧的账簿死死地压着,那账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化作了有形的重量,压得他连喘息都变得无比艰难,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沉重的风箱在拉动。
院子里只剩下呜呜的,仿佛永无止息的风声,光秃的枣树枝干在风中相互摩擦发出的细微而干涩的响动,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仿佛能将时间都冻结的沉默。
李会计在原地尴尬地站了足有一袋烟的功夫,脚尖无意识地反复碾着地上的一个小土块,直到把它碾得粉碎。他的目光在爹那僵硬如石刻的背影、院里斑驳脱落如同生了皮肤病的墙皮、以及那几根在风中颤抖的枯树枝之间游移不定,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彻底放弃了无谓的劝说,深深地从胸腔深处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里也带着沉甸甸的,无可奈何的重量,仿佛他也背负着某种看不见的枷锁。
他把那个蓝色的笔记本重新紧紧地、几乎是有些凶狠地夹在腋下,仿佛那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不能丢失的宝贝,然后转身,沿着来时坑洼不平的土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他的背影,在黄昏愈发灰黄暗淡,如同掺了沙土的光线里,也显得有些佝偻和落寞,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土路尽头的拐角处,连同那拖沓的脚步声,也一并被风吹散了。
爹一直等到李会计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子尽头,连那最后一点拖沓的回音都听不见了,才极其缓慢地、像是生了锈的机器般,一点一点地艰难地转过身。他看见我正趴在灶房的门边上,半个身子藏在门后,手里还紧紧地、仿佛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捧着那半块没啃完的、像黑石头一样的硬窝头,正呆呆地,带着一丝茫然和恐惧地望着他。
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平日里虽然沉默但尚存几分坚毅的眼睛,此刻像是两口完全干涸的枯井,浑浊,了无生气。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袋浮肿发青。他就那样看着我,眼神空洞,仿佛透过我在看什么更遥远、更沉重的东西。
半晌,他才像是终于认出了我,认出了我这个捧着窝头、躲在门后的儿子。他拖着仿佛灌了铅的步子,慢慢地,一步一顿地走过来,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烟草味和风尘仆仆的气息。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裂着无数血口子,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泥土的大手,在我乱蓬蓬, 沾着草屑和墙灰的头发上,轻轻地、极其笨拙地揉了两下。他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刮得我的头皮微微发麻,但那触感却是冰凉的,几乎没有一丝活人该有的热气,像一块在秋风里放久了的石头。
"别在风口里站着,屋里去,冷。"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破旧风箱在作最后无力的挣扎,说完这句,他不再看我,仿佛多说一个字都需要耗费莫大的力气。他默默地转过身,又走回屋檐下那片阴影里,重新蹲下,捡起那块磨刀石和那把仿佛与他一样疲惫的锄头。
这一次,"咔嚓!咔嚓!"的磨刀声不再是均匀的、带着某种节奏的劳作声响,而是变得极其急促、猛烈,甚至带着点狠厉。他像是在跟那块沉默的石头,那把无辜的铁器,或者跟这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命运较劲,每一记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臂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脖颈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火星子似乎都要从他那么沉重、那么用力的动作下迸溅出来,那声音尖锐地刮擦着这黄昏愈发浓重的寂静,也一下下,重重地刮在我幼小却敏感的心口上,带来一阵阵沉闷的不适与恐慌。 我抱着那半块宝贵的、啃不动的窝头,像只受惊后急于躲回洞穴的小兽,飞快地溜回了更加昏暗的里屋。
妹妹那细弱游丝的哭声依旧持续着,像一根又细又韧的冰冷钢丝,不仅缠绕在昏暗的、充满药味和霉味的空气里,更似乎直接缠绕在了我的心脏上,随着每一次心跳,一下下地勒紧。娘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般侧过身,把那个小小的,被旧包袱裹着的妹妹,轻轻地搂进她干瘦的、几乎没什么肉的怀里。她颤抖得厉害的手,哆哆嗦嗦地解开胸前那件同样打着补丁、颜色暗淡的粗布衣襟,想把那已经有些干瘪看不出什么血色的乳头,塞进妹妹那张不断张合,急切寻找着食物和安慰的小嘴里。
妹妹的小脑袋动了动,小嘴本能地含住,用尽她微弱的力气吮吸了几下,但很快就又无力地吐了出来,随即爆发出更加委屈而无力的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绝。小脸因为使劲而憋得通红,甚至有些发紫,额头上那些细小的,蓝色的血管都清晰地凸显出来。
娘的眼泪一下子就决了堤。不是嚎啕大哭,那太耗费力气,她也已经没有那个力气。而是无声地,汹涌地,绝望地流淌,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顺着她蜡黄憔悴、颧骨高高凸起的脸颊滚落,悄无声息地滴在妹妹那个同样打着补丁颜色暗淡,甚至有些硬邦邦的襁褓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仿佛承载了所有苦难的湿痕。
天黑透了,像一口巨大无比的冰冷铁锅,严丝合缝毫不留情地罩住了整个石圪梁村,也罩住了我们这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家。
爹摸索着,划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光晕短暂地照亮了他布满沟壑的脸,随即,他点亮了窗台上那盏小小的、玻璃灯罩已经被油烟熏得乌黑,几乎不怎么透光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里面不安分地跳跃着,光线昏黄而微弱,仅仅能勉强照亮炕桌周围那一小片地方,仿佛随时都会被从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吹灭。
它将爹和娘的身影扭曲、放大,投射在凹凸不平,布满裂纹和雨渍污痕的土墙上。那影子晃晃悠悠的,随着火苗的摆动而变幻着狰狞古怪的形状,像两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疲惫不堪却又不得不奋力挣扎表演的皮影,在这狭小的舞台上,演绎着一出无声的,浸透着无尽悲苦的戏剧。
寒气,真正的,带着恶意般的寒气,从窗户纸的破洞里,从门板的缝隙里,甚至从墙壁本身那数不清的微小孔隙中,不停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声,像是在为这片土地上所有像我们一样艰难求生的灵魂,唱着低沉而永恒不变的哀歌。
我蜷缩在炕尾,把自己紧紧裹在那床又薄又硬、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暖意的旧棉被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双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眼睛。被子里有一股陈年的,混合着汗味、霉味和淡淡尿骚味的气息,并不好闻,但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一点点可怜却带着象征性的庇护。布料粗糙,磨得我皮肤发痒。
我听见娘在黑暗中,用极其微弱,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深入骨髓的绝望的声音,对爹低语,那声音轻得像是梦呓,却又字字清晰,像锤子砸在我心上:
"……拿啥去交啊……就是把咱俩这把老骨头拆了,砸碎了,熬了油……也……也凑不齐那个数的一个零头啊……丫头……丫头连口奶水都喝不上一口……光靠那点清汤寡水、照得见人影的玉米糊糊……咋能养得活啊……我这心里……跟刀绞一样……跟被钝刀子一下一下割着一样……我的娃啊……我可怜的娃啊……"
爹没有回应。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到他那个黄铜烟袋锅子,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固执地,一明,一灭。那微弱的红光,每次亮起,都短暂地照亮他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苍白的嘴角,和那法令纹深刻得如同刀刻的、写满愁苦的脸部轮廓,随即,又迅速陷入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那"叭嗒……叭嗒……"的吮吸声,缓慢,沉重,带着粘稠的水音。仿佛每一次,他都用尽了力气,吸进去的不是烟草,而是这无边的、冰冷的愁苦和夜的绝望;吐出来的,也不是烟雾,而是化不开的、厚重的迷雾与令人心碎的沉默。
那一点如豆的火光,像茫茫荒野中一座孤寂的,燃油即将彻底枯尽的灯塔,执着地、徒劳地守望着,却照不亮任何一寸前路,也指引不了任何方向,反而更衬出这夜的黑,与寒。
后来,我在饥饿、寒冷和妹妹那持续不断的,如同背景音般存在的细弱呜咽的催眠下,迷迷糊糊地,时睡时醒地挨着。
意识模糊中,我好像走进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那里没有裂开的狰狞的土地,没有灰黄色的压抑的天空,没有冷得刺骨如同刀子般的风。我找到了一本被遗弃在路边的巨大的,散发着奇异光芒的画册,书页是那么光滑,像娘年轻时那面唯一的碎了又粘好的镜子。色彩是那么鲜艳,饱满得几乎要流淌下来——金黄色的麦穗,沉甸甸地压弯了腰;清澈见底潺潺流淌的小溪,溪水里五彩斑斓的鹅卵石和游动的小鱼都清晰可见;结满了又大又红,仿佛散发着甜香的果子的树林;还有那些穿着干净整洁,没有补丁的衣服,脸上洋溢着我从没见过的,灿烂而轻松的笑容、牙齿白得像贝壳的人们……
那是一个温暖的,明亮的,充满了色彩和声音的世界;那是一个没有饥饿,没有寒冷,也没有那让人心头发紧的哭泣的世界。一个我从未在现实中见过,却似乎在心底最深处,最隐秘的地方隐隐渴望着的,如同传说般的世界。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一种侵入骨髓的,尖锐无法忍受的寒意硬生生冻醒的。炕席像一块放在冰窖里冻了一整夜的铁板,湿冷的空气穿透了身下那层薄薄的、几乎没什么作用的褥子,直往骨头缝里钻,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我蜷缩着,把被子裹得更紧,几乎要把自己卷成一个球,可那被子又硬又沉,像是浸了冰水,根本不保暖,反而像是从我这里汲取本就可怜的热量。 外头好像特别亮,一种清冷冷的、缺乏任何温度的白光,从门缝和窗户纸的破洞里顽强地、几乎是残忍地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无数漂浮的,躁动不安的细微尘埃。
我哆哆嗦嗦地、几乎是挣扎着爬下炕,赤脚踩在冰冷得如同铁板的地面上,那股凛冽的凉气从脚底板“嗖”地一下,像条冰冷的蛇,瞬间窜到了天灵盖,激得我浑身剧烈一颤,接连打了好几个响亮而狼狈的喷嚏。我走到门口,用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在抱怨这寒冷清晨的破旧木门。
外面,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被一个冷酷的画匠用白色的颜料重新粉刷过了。地上,堆着的柴火上,光秃秃的枣树枝桠上,甚至院子里那几件废弃的农具上,都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亮晶晶的白色硬壳。我知道这不是柔软的,可以团起来打雪仗,可以塞进嘴里感受那瞬间冰凉清甜的雪。爹以前告诉过我,这叫霜,是冬天派来的、冷酷无情的先锋官,它带来的不是玩耍的乐趣和瑞雪兆丰年的希望,而是实实在在的、锋利的、宣告着严酷季节正式来临的寒冷。
我忍不住好奇,也带着一点孩子气的不信邪的试探,赤着已经冻得通红的脚丫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脚的脚尖,轻轻踩上了那层看似纯净无瑕的白色。
"嘶——"
一股灼烧般的,如同针扎一样的尖锐无比的刺痛,瞬间从脚底板的神经末梢猛地传来,痛得我立刻像被火烫到一样缩回了脚,抱着那只冰冷的此刻却又带着鲜明刺痛感的脚,单腿在原地龇牙咧嘴地跳了好几下,嘴里不停地“嘶嘶”吸着冷气。这白花花的东西,看着干净漂亮,像撒了一层晶莹的盐,内里却藏着如此厉害、如此不近人情的,如同刀锋般的寒意,仿佛能把人的脚趾头都冻掉,然后粘在地上似的。
屋里,妹妹那细弱得如同游丝般的哭声又响起来了——却比昨天夜里更加微弱,气若游丝,像是随时都会在下一刻彻底断掉,融入这冰冷的空气里,再也寻不见。我赶紧跑回屋,手脚并用地爬上炕沿,冰凉的炕席硌得我的膝盖生疼。
妹妹还在那个旧包袱里,小脸比昨天更皱了,颜色也有些发青,不再是初生时那种红扑扑的模样。小小的鼻翼急促地、费力地翕动着,张着小嘴,哭声断断续续,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每一次呼吸都显得那么艰难。娘挣扎着用手臂环住她,想要给她一点温暖,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嘴里发出模糊不成调的,虚弱得如同梦呓般的哼声,但那哼声也微弱得几乎被妹妹那游丝般的哭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彻底盖过。
我看着妹妹,看着她那张小小的、只知道用哭泣来表达饥饿与不适——却连哭泣都快要失去力气的脸,看着她那脆弱得仿佛寒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的生命,心里头像是被一团湿透了的、冰冷的、沉重的棉花死死塞住了,闷得发慌,沉得发痛,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的感觉在鼻腔里猛烈地蔓延,眼睛也胀胀的。
她就是在这个什么都缺,冷得要命连口饱饭都吃不上的,荒凉而残酷的秋天来到我们家的。我这样地想着,恍惚间好像看到有人拿着风筝,执拗地向着山的方向跑去。
山是啥样的?就是门口望出去那些,高高的,黑乎乎的,沉默地站在那里,千百年来都是那样,风吹不动,雨打不穿,它承载着一切,也阻挡着一切,是依靠;却也是屏障,是根源,也是阻隔。
秋是啥样的?就是现在这样,草木枯萎,万物萧条,寒风乍起,收获(如果还有收获的话)之后便是漫长而严酷的,似乎没有尽头的等待与蛰伏,是繁华落尽后赤裸裸的苍凉底色,是冬季那张冷酷面孔前,最后一声叹息。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已经有些歪斜而露出内部结构的土坯院墙,望向远处那些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呈现出青黑色剪影连绵不绝的,仿佛与天相接的山峦。它们曾经是爹口中我们祖祖辈辈的依靠,是扎根的地方,是生命的源头,是沉默的守护者。
但在此刻,在我五岁被饥饿和寒冷占据的,敏感而早熟的认知里,它们却更像一圈巨大无比却无法摧毁的,冰冷坚固一直延伸到天际的围墙,将我们这一家,将整个石圪梁村的希望与喘息,都死死地,严严实实地围困在了这片广袤而贫瘠的黄土地之中,密不透风,让人看不到外面的光亮,也感受不到远方的风。
稀薄惨白的而又有气无力的阳光,试图越过那高耸冷漠的山脊,洒落下来,却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像一块块被撕烂的,冰冷的白布,落在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苍凉。
风,不知疲倦地刮着,卷起地上的霜屑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深秋的山野,枯黄的草丛在风中起伏如浪,远远望去,宛如一片翻涌的金色海洋。我站在高处眺望,远处层峦叠嶂,墨绿色的山脊在清晨的薄雾中若隐若现,恍若沉睡巨兽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