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霰

梦中摇曳着，流霰的星河。

——题记

天地间一片空蒙，不见日月星辰的轮廓。唯有无垠的清虚，笼罩着八荒——极空灵的寂静中，仿佛能听见尘埃自身的低语。

一种似尘非尘、似光非光的微屑，无声息地浮游于虚白之中。这虚白不是雪的悄然坠落，更若自太古罅隙逸出的精魂，曳动游丝般的微芒，幽明不定。四顾茫茫，无山峦之形，亦无草木之迹，惟此细碎的零星光尘，在无边阒寂中默然旋舞，就像是时光未曾拾起的、悬浮的点点叹息。

脚下是一片浩瀚无垠的静水，凝滞如古镜初磨。水面平滑如鉴，映衬浮尘微光，然其向下潜行却极幽暗，总将倒影攫住、揉皱，撕扯作片片碎芒。深水之下，仿佛有巨大的阴影无声流涌，将镜中景象揉皱、拉长成几爿破碎的流光。

立于无边这水镜之上，恍若置身混沌之初，脚下是深不可测的渊薮。浮游微尘偶触水面，不消不溺，如朝露轻吻荷瓣，微颤即弹，惟遗下游丝之漪，旋即为幽影抚平。而水底深处，那些被吞没的光点并未熄灭，在沉沉暗色中悬浮着，如同沉落古潭的星辰碎片，极微茫，却又固执地明灭，恍然间织就了一片沉潜幽冥的微凉星图。

目光再沉，在深渊的幽暗处，竟有奇异的结晶悄然丛生。那不是天地滋养的灵石，而是由沉坠的光尘，经静水寒气浸染，缓慢凝结而成。其形嶙峋，棱角分明，通体幽邃，便似凝固了亘古之间不变的寒寂。

冰冷的晶体表面光洁，映照着上方悬浮的光尘，然而那映照却带着一种幽微的、内向的引力，似要将游弋的光点，也拖入这永恒的凝定。这结晶，终究是浮尘飘零的终点，静默诉说着一种沉坠至底的静寂。

在这悬浮的尘霰与沉凝的晶体之间，光阴仿佛失去了刻度。没有晨钟暮鼓，亦无春秋代序。惟有细微的光尘，永无止息地浮游、沉降。那光尘轻触水面、弹起，或被深渊悄然纳入，最终化作同样冰冷的晶体——这单调而恒久的循环，便是此境正中，唯一流淌的时光之河。它无声无息，无始无终，如同宇宙深处一架精密的星仪，只为演示那永恒的飘零与凝固。

然而，在这恒久的沉寂深处，那幽暗水底，并非所有沉落的光点，都甘心化作寒晶的基石。一些极其微小的光粒，在无边玄黑的包裹里，开始了奇异的聚合。如同长夜中迷途的萤火，彼此寻觅，彼此靠近——它们抗逆着沉坠与凝固的宿命，艰难地融合。起初，仅是针尖一般微弱的星火，在深沉的暗影里几乎无从察觉，与原始的幽冷别无二致。

渐渐地，这渺小一点星火在聚合中不断壮大，闪烁的亮点凝聚、淬炼，竟如深埋九地之下的玉胎，汲取着幽寒，却孕化出自身温润的光华。 这新生的光核，悄然萌发出极其纤细的光丝，如同初春苏醒的藤蔓，向着上方、向着四周，缓慢而坚定地肆意延展。光丝所过之处，浓郁的黑暗被无声地排开、照亮。光丝不息分蘖、蔓衍，渐密渐亮；彼此缠绕、交织，竟在这水底最深沉的幽冥里，构筑起一株由纯粹光缕凝成的巨树！

光树在岑寂中生长。根须深植幽暗渊底，主干也在灰暗中奋力攀升；而枝条也执着地不懈刺向上方浮游光尘的虚白之域。树身澄澈，由凝练流转的光华构成，虽望着极为不堪，内里却有浩大的生机奔涌。它不再是飘零的微尘，而是聚敛了光明意志的存在。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光缕凝结的叶，都无声燃烧，散发出穿透幽冥的清冽光辉。

终于，光树那最为挺秀锐利的枝梢，无声地触及了上方那片隔绝天地的、无垠的清虚。接触的刹那，一道凝聚到极致的纯白光辉，骤然自枝端迸发！如撕裂鸿蒙的第一道霹雳，裹挟着无匹的决绝，瞬间洞穿了亘古坚凝的虚白天幕！

一道裂痕，细如冰丝，绽开在虚空之上。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无数道裂痕以那一点为中心，向着无边的虚白天幕疯狂蔓延、绽裂！清冽而细微的迸裂声，如同亘古冻层的第一道冰裂，第一次回荡在这万古岑寂之中。

虚白的天穹开始崩解。巨大的碎片，无声剥落、倾颓，坠向寂静的深渊。而透过破碎的巨大罅隙，一片前所未有的、无法形容的纯粹光芒，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道曦光，磅礴地奔涌而入！这光芒带着造化之初的灼热和不屈，瞬间席卷了这凝滞万古的天地。

悬浮的微尘为光之洪流裹挟、熔蚀；凝滞的静水在光芒下剧烈蒸腾、翻涌；深渊里的微光星海被彻底照亮、同化；沉底的幽暗晶体在这无上光明中迅速消融、瓦解……在光芒洪流的中心，那株由无数沉沦微尘聚魂重生的光之树，正以无比庄严的姿态沐浴在天光之中。它的形态愈发宏伟，每一缕光丝都与涌入的洪流共鸣、交融。它成为了新降临的灯塔与丰碑，一个由卑微易逝的瞬间所凝聚、最终刺破永恒虚白的奇迹象征。

崩裂的清虚天幕，也如太古冰原般倾颓，轰然砸向翻沸的寂静深渊，激起无声却壮阔的光之波涛。整个梦境在纯粹的光芒洪流中溶解、重塑。光树的形态在炽白中臻于极致，然后，连同崩塌的天穹、蒸腾的静水、消融的晶体……一切有形之物，皆被这绝对的光明吞噬、充满。

梦境的终点，万化归寂。惟余一片浩瀚无垠、无始无终的纯白之光，抹平诸相，消弭形迹。那由无数流霰的微小身躯献祭所铸、终焉刺破永恒虚白的光之树——其存在真髓，那刺破的意志与凝聚的精魂——已化作一道不灭的光之印记，镌于这太初浑沌、万物未形之白，成为此间惟一恒存之徽。

纵为微尘之辉，汇聚一心，亦能洞穿永恒之帷，于无垠虚白之上，铭刻其名。

——2025.6.2作

——2025.6.13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