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琐笔
- 2025-7-3 17:33:16 @
琐笔
流光
流光,时间的精魂,若金线滑落指尖,又如轻烟消散无形。日影西斜,便见它如织女抛落的丝缕,悄然游走于窗棂之间。它缓步踱过青砖黛瓦,漫上雕花窗棂,在积尘的博古架上短暂逗留,照亮一件青瓷冰裂纹里凝固的旧光阴,轻抚案头摊开的书页,又无声滑走。
这无声之水,竟能深深渗入人心深处。青春的容颜如花悄然褪色,乌发染上点点霜痕。镜中忽见鬓角银丝,蓦然惊觉时光竟疾如白驹过隙,容不下一声轻叹。
流光的抚触温柔而无痕,刻下印记,亦卷走无数个昨日。那些曾以为坚固如磐石的诺言、炽热如火焰的梦想,竟也在它的冲刷下,渐渐模糊了棱角,沉入记忆的深潭。
黄昏,光晕如薄纱铺展。独立廊下,目送缕缕将逝的流光,似金粉飘洒,若白昼的余韵。它无声淌过,却让我听见生命长河的奔涌——无从挽留,更不可阻挡。檐角的风铃被最后的余晖镀上金边,发出几声清越的脆响;旋即又被暮色吞没,仿佛时光自身发出的、短暂的回声。
流光从容,却蕴着难言的匆迫;它沉默无言,却将万物生长的奥秘,铭刻于自身一去不返的轨迹。我看着溪畔那位垂钓的老者,静坐终日,看似凝滞,而水中倒影里的云朵与飞鸟,早已换了无数遭。
烟雨
江南烟雨,如天垂薄纱,迷蒙温柔,笼盖四野。雨丝细密如织,斜斜落入河水,铺满青石,将天地缝作一幅洇润的水墨。远山若隐若现,似睡在纱帐里,近树低垂枝叶,默然承饮天降的甘霖。
小巷深处,一柄油纸伞缓缓移动,伞下身影模糊,唯有木屐叩击湿漉漉石板的轻响,笃笃笃,敲打着雨幕的空寂。
淅沥雨声,轻轻叩响瓦片,顺檐滴落,汇聚成一线清流,敲打在阶下的石臼里,溅起细碎的水花,发出清泠而单调的韵律,仿若天地悠长的低语。
行人伞下踟蹰,身影在雨雾中晕染开来,似水墨画卷中浮荡的墨痕。雨点吻上河面,漾开圈圈涟漪,如美人颦蹙,似岁月轻喟,生灭只在瞬息。
偶有乌篷船欸乃摇过,桨橹划破水面的平静,将倒映的黛瓦粉墙揉碎又聚拢,转瞬复归迷蒙。
雨丝不绝,浸润万物,亦悄然濡湿人心,牵出幽微的思绪。雨雾弥漫,世界的棱角消融,唯余温润的轮廓;尘嚣滤尽,人间独存一片湿润的岑寂。这岑寂里,唯有雨声在耳,心头的尘埃仿佛也被这无边的湿润吸附、沉淀,显露出底下澄澈的底色。
烟雨迷蒙,不仅模糊了山水,连心头的郁结也被它柔柔地化开了。万千雨丝,是无言的针脚,缝合天地,亦悄然弥合着人世的缺憾——原来润物无声者,亦能抚平魂灵的褶皱。便如那被雨丝温柔包裹的蛛网,虽残破不堪,却在晶莹水珠的缀饰下,焕发出一种脆弱而坚韧的美。
飘雪
冬之精魂,不知何时悄然飘落。初时零星,俄而纷纷扬扬,若天女揉碎云絮,漫撒人间。雪片旋舞,似玉蝶翩跹,如风拂柳絮,时而急骤如奔马,时而舒缓若游丝,无声覆上屋顶、树梢、山峦。
天地间惟余素白。雪光映照下,世界如被精心拭净,一派澄澈的宁静。树木披挂银绡,枝头缀满雪朵,沉甸甸地弯下腰肢,向这白色的统治俯首。偶有积雪“扑簌”坠地,宛如大地沉睡中的一声呓语。
雪愈深,静愈沉;寂静深处,反能听见雪粒微细的摩挲声,恍若太古传来的絮语,自九天隐隐飘降。这声响非关耳闻,直抵心魄,是寂静本身在低吟浅唱。
伫立雪中,片雪吻颊,凉意沁心,瞬间融化,留下一痕微湿的凉意,如神祇冰凉的指尖触碰。这浩渺的洁白,不仅掩去尘世芜杂,仿佛也覆平了心底的丘壑。垂首,积雪已深,踏上去发出松脆微响,如踏碎薄脆的云母片。
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旋即又被漫天飞舞的新雪耐心地修补、抹平,仿佛在无声地告诫:所有的痕迹终将被时间覆盖。极目望去,千山万径尽被素白温柔抚平,莽莽乾坤,独余落雪时那无限庄严的岑寂。这岑寂并非死寂,而是蕴藏着万物在厚被下沉睡的呼吸,蕴藏着来年春天磅礴的气息。
雪霁初晴,阳光耀雪,光芒清冽,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雪地上那串足印,深深浅浅,转瞬即被新雪悄然掩去——最纯净的覆盖,慷慨赐予万物新颜,亦仁慈地抹平了所有过客的痕迹。唯有屋檐下垂挂的冰凌,在阳光下滴答着融水,记录着雪的消逝,如同时间长河的滚滚向前。
落花
春深,枝头曾灼灼燃烧的花朵,显了倦意。风只微动,花瓣便纷然离枝,飘荡如一场无声的胭脂雨。落花乘风,姿态万千地旋舞、滑翔,有的决然直坠,义无反顾;有的恋恋盘桓,绕着母树低回数匝,才依依不舍地飘落,终静静栖于泥土、石阶,或随流水漂远。
落红成阵,铺满小径。踏足其上,绵软无声,竟似行于春日的残骸。那残红深深浅浅,覆盖了青苔与泥土,也覆盖了昨日孩童遗落的笑语。流水载着点点残红,悠悠远去。花瓣在清波间浮沉流转,仿佛与命运做着温柔的缠斗。一片花瓣被漩涡裹挟,急速旋转数圈,终无力挣脱,沉入清澈的水底,躺在圆润的鹅卵石上,如同一枚小小的、褪色的印章,印下春逝的凭证。林间偶传鸟鸣,啼声穿透花雨,反衬得这飘零时刻愈显空寂。那鸣叫,是挽歌,还是新生的序曲?
花开花谢,本是天地寻常轮回。然目睹这盛极而衰的飘坠,心弦总被悄然拨动。繁花灼灼,世人争赏;一朝委地,谁复垂怜?生命的华美与脆弱,尽在此起落间昭然:枝头盛放,燃烧一季的孤勇;离枝一刻,唯余飘坠的从容。那从容,是耗尽所有力气后的坦然,是归于尘土前最后的、轻盈的舞蹈。
凝望落花,如凝视生命那辉煌而迅疾的火焰。俯身拾起一枚完整的花瓣,色泽虽褪,幽芳犹存,指腹轻抚其丝绒般的肌理,犹能感受到它曾蕴含的饱满生机——绚烂之物的凋落并非消亡,乃是以破碎之姿汇入大化流转。
那柔美的弧度,依然低诉着生命谢幕时最后的尊严。枝头,新结的幼果已在花蒂处悄然萌出,青涩而微小,沉默地承接了落花的宿命与希望。
夕阳
夕阳西沉,其势浑厚如醉,将满天云霞浸作赤金与深紫的汪洋。落日熔金,光芒泼洒山峦、河流、屋舍,万物边缘皆被勾勒出流动的金芒,连平日里灰扑扑的草垛也瞬间披上了圣洁的光晕。河水承接着漫天霞色,水面顿展一匹闪耀的泥金长卷,波光粼粼,恍若无数金鳞踊跃翻腾。几只晚归的白鹭掠过金波,洁白的翅尖也被染成暖橘,像几枚燃烧的箭矢射向归巢。
人影渐长,斜斜地印在斑驳的土墙上,仿佛皮影戏里被拉长的角色。归鸟驮着金色余晖,匆匆掠过天际,急投林梢巢窠。远处村落,炊烟袅袅升起,在辉煌天幕上描出几道淡青的柔婉弧线。那炊烟被夕光穿透,也带上了暖意,如同大地向天空呼出的、带着藕香的叹息。日光渐敛,炽烈的辉煌转为温煦,终至于苍茫的淡紫与灰蓝。
光明如退潮般隐去,暮色自四野悄然合拢,温柔而坚定地吞噬了最后的光亮。最先亮起的,是村口老槐树上悬挂的一盏风灯,昏黄的一点,在渐浓的夜色里,如同大地睁开的第一只眼睛。
伫立黄昏,凝望这宏大的落幕,心绪难名。辉煌的消逝,竟能如此从容壮美!它燃尽光华,只为以最浓烈的色彩向尘世作别。当夕阳没入山峦,那喷薄的壮烈终化作满天温柔的余烬,宛如英雄迟暮,将慷慨交付岑寂的夜空——而那最后的光芒,已悄然在人心深处埋下火种。仰望天际,几颗性急的星子已然闪烁,仿佛是从那余烬中迸溅出的、不灭的火星。
夕阳沉落,如英雄卸甲,从容步入夜的帷幔;然它今日坠落之处,正是明朝喷薄之地——这壮阔的轮回,便是天地间最恢弘的信诺。群山肃穆的剪影,便是这信诺最沉默也最坚定的见证者。
明月
明月出于东山,初时含羞,怯悬林梢,仿佛一枚被山尖轻轻托起的、温润的玉璧,继而渐朗中天,清辉遍洒人间。月光若水银泻地,漫过庭院,爬上窗棂,在砖石地上绘出疏朗摇曳的枝影。那影子时而清晰如刻,时而因风微动,在地上婆娑起舞,演绎着无声的皮影戏。仰观苍穹,冰轮皎洁,恍如玉碾冰磨,周天星辰黯然,甘作陪衬。银河如一条淡薄的纱带,横亘天宇,更衬得月轮孤高清绝。
月下,竹影斑驳,摇曳于白墙之上,似水墨在素宣晕染。夜风过,竹叶沙沙,如吟如诉,是月夜专属的、低徊的私语。远处偶传犬吠,反衬月夜愈显清幽空阔。庭中积水空明,月影投映,水面浮起一枚完整的玉璧。清风徐来,玉璧轻漾,散作满池碎银。几片落叶如小小的舟,在碎银铺就的池塘里轻轻打转,载着月光流浪。
独立中庭,沐此清辉,尘虑仿佛被月光细细滤净,心头唯余一片澄澈虚静。明月万古如斯,照临古人,亦耀今我。人虽如蜉蝣寄世,然此心映月,古今何曾有异?月光清凉似水,浸透肌骨,无声涤荡着魂灵——这天宇冰轮,原是最澄澈的明镜,照见人间百态,亦照见心底那点无尘的洁白。它不言不语,却似能洞穿所有伪装与尘埃,直抵灵魂深处最本真的角落。
夜深露重,月色愈显清冽逼人。草叶尖已凝结了细密的露珠,每一颗都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一枚微缩的月亮,晶莹剔透。仰面承接这苍穹的凝视,恍然彻悟:月之恒久清辉,原是为奔碌世人,时时映照出灵魂深处未曾蒙尘的故园——在光年之外,它始终静候迷途的游子,辨认着真正归程。
这归程,不在脚下,而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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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6.15作
——2025.6.15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