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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巷手札
- 2025-5-24 18:47:05 @
苔巷手札
清晨的雨是踩着云絮来的。
长长的青石板上,泛起银霜似的潮意,巷口的木樨树轻轻舞动,抖落几片陈年枯叶,在湿润的风里,上下翻卷成鞠衣色的书签。我漫步走过,总疑心这座江南老巷间,藏着某人未装订完的诗集——每块墙砖的裂纹,都是待填补的韵脚平仄。
苔痕从墙根浸上来,像是打翻的翡翠匣子。这些活了上百岁的绿精灵,正用菌丝临摹墙头剥落的彩绘,仙桃的轮廓被雨水泡成了朦胧、遥不可及的月晕。靛蓝染布垂悬竹篙,水珠沿经纬脉络游走,将扎染的星云图案,洇成了渐变的晨霭。小水珠坠入青苔丛中,惊醒了沉睡的孢子,温润空气里就这样,浮起细小的、绿色的哈欠。
转角处飘来茶垢般的苦香。铜匠老先生的铺子亮着昏黄的灯,他正往紫铜壶身錾刻下缠枝莲纹。铁锤敲打凿子的声音清脆如磬,震得窗棂上凝结的雨珠失了魂一般,簌簌滚落。
那些坠落的水滴里,分明映着老人布满沟壑的脸,以及他手中次第绽放的金属莲花。暗红炉火舔舐着铜屑,将潮湿的空气烧出蜂窝状的孔洞,精灵般的小分子们,在这些小洞中,冒冒失失地探出头来。
忽然有银铃般的声响荡过巷子。有人骑着老式自行车飞快掠过,我嗅出了,也看到了车篮里新采的栀子花,在无意的颠簸中散落。白黄色花瓣贴着积水打旋,翘首望去,水影间却倒映出飞檐上蹲坐的陶土貔貅。沉默的镇宅兽们淋了整夜的雨,爪间竟生出嫩绿的绒毛,恍若被遗落的春意附了体。
旧书店的木门吱呀作响时,我正独立在门口躲着小雨,雨丝正稠得能纺成蚕茧。店主往线装书里夹晒干的玉兰花瓣,泛黄的书页便成了蝴蝶标本。
我走入,立在《陶庵梦忆》的残卷前,忽见某页批注的点点零星墨迹,在江南梅雨季的潮气里晕开,化作一颗颗游动的蝌蚪,顺着木纹游进了地板缝隙。天花板的若隐若现的霉斑,也恰在此刻舒展成墨绿山水,云雾间模糊有古人骑着毛驴走过。
雨变大了。正午的骤雨来得湍急。雨脚捶打着鱼鳞瓦,奏出万千玉珠跳盘的声响。
骑楼下的面摊支起油布棚,滚水冲进粗瓷碗,腾起的热气与雨雾在梁柱间缱绻升华。老板娘往鳝丝面里撒碧玉似的葱花,水汽便染杀上了草木香。食客们的絮语被阵阵雨声切碎,落进面汤里,化作了粼粼波光的油花。
晚午的穿堂风掠过时,我这个外来者,窥见了巷子深处的秘密。颓圮的院墙上,凌霄花正沿着电线攀援,橙红花朵像被遗落的火焰,灼烧着灰蒙蒙的雨幕。断墙内野草疯长,淹没的石臼里积着雨水,倒映出天空被蛛网细细割裂的伤口。有蜗牛驮着黄白游色,螺旋形的小房子,在碎瓷片上蜿蜒出银亮的诗行。
雨歇时分,云层裂开道琥珀黄色的缝隙。水洼里躺着无数个太阳,每个光斑都在孵化彩虹。卖藕粉的梆子声从河埠头飘来,惊飞了檐角避雨的斑鸠。它们扑棱棱掠过屋脊,翅尖扫落的雨滴坠入天井,在青苔毯上砸出几个细小的酒窝。
暮色将合未合之际,我踩着水光踱到巷尾。老柳树垂着湿漉漉的发辫,细看每根枝条,都不尽的缀满了翡翠芽苞。河水漫漶石阶,光绪年的灯笼倒影被揉碎成朱砂,在涡流中盘旋成故事的终点。对岸茶馆的评弹声渡水而来,揉进潺潺水声里,竟酿出些许前朝的况味。
更深露重时,整条巷子沉进墨色砚台。唯有晚归人发出的光柱里,悬浮的雨丝宛如银河的碎屑。阁楼上的留声机还在转,不知是谁的嗓音裹着沙沙杂音,像蒙着绒布的月亮。我忽然听见瓦当在滴水,那节奏分明是《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滴答滴答,恰似杜丽娘的水袖拂过苍苔。
晨光再次爬上马头墙时,昨夜落在石缝间的玉兰,坠入水波中的栀子,都已变成半透明的蝶翅了。穿堂而过的风里,我闻见生锈门环的叹息,听见霉烂窗纸的絮语。这座巷子正在缓慢地老去,老成青花瓷片上的冰裂纹,老成线装书里夹着的褪色花瓣,老成铜匠铺子里将熄未熄的炉火。
而新苔又不绝地悄悄漫过墙根,在砖缝里写下绿色的墓志铭。它们记得每滴雨的形状,每缕光的重量,还有每声叹息坠地时,微微带动的震颤。
百年后某个同样湿润的清晨,定会有新的游人在此驻足,从斑驳的墙皮间,读出我们此刻,正在无奈消逝的,属于永恒的漫漫长河。
雨水渗入青砖的肌理,时光泡发成了绵长的叙事。古巷里游荡的何止是水汽与光影,无数未竟的故事,在砖瓦间细嫩抽芽。皆是苔衣上的朝露的我们,在坠落的过程中,瞥见了永恒模糊的侧脸。
——后记
——2025.5.9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