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青鸟。

我出生的村子中有一棵古树。

村里曾经有一位赤脚医生。为了搞清楚树的来历与年龄,他一家一家拜访村中的老人。但没人知道些什么。即使是村中最年迈的长者,这棵树在他们还是孩童的时候也存在于此了——而且据他们回忆,那时的树与现在几乎一样的粗壮。

后来他去向村长要来了村里仅存的几本古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日夜研究。最久远的一本古籍可以追溯到两千年之前,那个时候的古树竟也是一样的在那里,据描述也是一样的粗壮。每当他似乎寻到了一点线索,接下来看到的内容又会将他之前所猜想的全部否定掉。如此过去了十七年,十七年后他终于把村民召集起来,向他们宣布自己已经得知了这树从何而来。村民们议论纷纷,看着这样一位被大家所敬仰的人说出了答案:“这棵树,是远方飘来的一颗种子长出来的。”

众人哗然,哄笑声与咒骂声不绝于耳。赤脚医生看着他们,高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这棵树,是远方飘来的一颗种子长出来的!”

大家终于忍不住了,将他赶回了他的家里。

过了几日,他在家中去世了,没能留下遗言。这一年我七岁。

我小的时候,树上挂着一架秋千。听说是以前村子里的一位木匠的手艺。只是可惜我还没有出生,这位手巧的木匠就去世了。死后无人送葬,有传言说,他的尸体最后被人埋在秋千下。

而我从小性格孤僻,不喜欢与人说话,与同村的孩子也玩不来。在记忆中,这秋千几乎是我童年的全部游戏。

我与我的妻子相逢于这秋千旁。

那一日当我来到树前,我看到一位陌生的女孩正坐在那树下——短头发,有着纤细的手指和皎白的皮肤,正在树下翻一本带插画的《小王子》——我疑心我从未在村里见过她,村里的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大概早已下地劳作过两三年了,皮肤往往已被泥土染成麦色。我没与她搭话,径直走到秋千前坐下。直到黄昏我起身回家,我们之间也没说过一句话。

如此又过去了三四天,那天她仍然在树下看她的书,我仍然在荡我的秋千。直到她翻过了书的终页,站起身来。

我问她,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回答,她不是这个村子的人。

她继续讲,她是隔壁村子中的一个没落家族的独生女。她的家族曾经显赫一时,后来到了她太爷爷这辈,听说了朝廷在卖官,于是卖了家里的田地,想去当那一方的县令。她没说她太爷爷买官是为了什么——为了贪污更多的钱或是真的想造福一方百姓。具体的过程她也略掉了,只是提到她太爷爷最终没能当上县令。

家里的地被太爷爷卖的差不多了,卖得的钱又打了水漂。到了她父亲这一辈,家里已经很不景气了。可大家族的傲气仍在,总要在每个细节上彰显与别人的不同,于是家族又一再没落下去。等到她出生,家境已经与普通人家无异了。

可即使这样,她的父母从小也仍把她当作富家千金来宠爱。给她提供最好的教育,划定各种各样的规矩。每天的这个时候,按她的父母的规划,应该是要让她在家里的书斋——一个在厨房旁划出的隔间里面读书。我们相遇的那天,也是她十二岁生日的那天,她的父母竟开始让她学些女红之类的事情。她不愿学,于是赌气跑了出来。不过第一天跑出来了后,她的父母就再也不逼她学这些了。她倒是发现了树下这么个清静的去处,以后也常来了。

这就是我们相遇的故事。八年后,村里有个孩子坐秋千的时候掉了下来,摔伤了膝盖。他的愤怒的家长跑到树前,将秋千连同其挂在的那条树枝一齐砍了下来,拿回去当柴火烧掉了。

她从小读过各式各样的书,比我又年长了两岁,见识自然比我广得多,举止之间也比我更为优雅大方。

有次她问我,读没读过李商隐的《锦瑟》,我说学校要求背过。她又问我,你觉得这首诗好在哪里。我半天想不到什么,只能把学校老师教的那一套东西一股脑说出来。她忍着笑听我讲完了这些,然后说,她觉得这首诗好,就好在即使你不知道它在谈些什么,也说不清楚意象之间的关联又是什么,但只要你一读,你仍能感受到字里行间藏着的悲伤。

如此的对话,在树下的这几年时有发生。从《堂吉诃德》中的蒙德西诺斯地洞,谈到《奥赛罗》中的天鹅。她总是对这些有着独到的见解,在我们相处的这几年里,她对我来说是朋友,是姐姐,也是老师。她像是一个偶像似的人物,如此完美,完美到不像凡世的人。

在她的十八岁生日那晚,她深夜跑来我家,向我哭诉自己的父母想为她定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丈夫。她扑在我怀里,把头埋在我肩膀上哭,说她怎么跟她的父母商量,但她的父母仍然不同意,于是她又像六年之前一样跑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我问她,那个男生怎么样。

她回答,家境很殷实,听说为人也很不错。

我又问,那为什么你不同意呢?

我看着她的表情从委屈到娇嗔,从我怀里挣出来,扭过头去不理我了。我在那一刻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伸出手去握她的手,她一开始想挣开,但最终没有挣开。我们就如此十指相握,直到我开口向她求婚。

后来她便成为了我的妻子。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十七岁,她十九岁。

再后来我和她去了同一所大学,报了同一个专业,又在学校外租了一间房子同居,课程安排也选了几乎一样的时间:这样我们就真可以形影不离了。

婚后的生活与我们过去的相处模式几乎没有区别,除了我们几乎放弃了各自所有的自由时间,每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小时,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即使是因为差了两岁而带来的一些安排上的差异,我们也一定会定下一个地点和时间,等到各自的事情处理完了之后来到那里,然后一路聊着各自的见闻,相挽着回家或者去吃饭。

我们买了一对情侣手链,共享着彼此的社交账号的密码,用着同一张银行卡,连我们读的书也完全一致,因为我们总是依偎在一起读同一本书。她比我读的快一些,在等我读完这一页的时间内就侧着头看我。我们甚至讨论过要不要以后只买中性的衣服,这样连衣服都可以混穿。不过这个想法最后没来得及实施。

离她的生日还有二十一天的时候,她受邀参加一个文学研讨会,而我在同时报名去听了一个哲学讲座。我们暂时分开,约好上午九点四十五分在学校的图书馆北门前见面。讲座刚刚结束,我就快速收拾东西,往图书馆跑去。到了那里,四处张望,发现她也正往我这里跑来,冲着我张开双臂。我也张开双臂准备拥抱她,直到一辆跑车将她撞飞出去。

跑车的主人是学校的一位教授,他与他的女伴随我们来到了医院。在抢救室外面,他静静地听我哭着说完我与我的妻子之间的故事。当他听到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的时候,他感到不可思议。

手术并不顺利,医生通知我,我的妻子的内脏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大概三个周后就会死去。然后从手术室推出来了我的还昏迷着的妻子。

接下来的第一个周,妻子还在昏迷,我原本想在她的床旁边铺毯子打地铺,可若是这样,我睡觉时就没有办法握着她的手。所以我最终只是搬了张椅子在她的旁边,每夜靠在椅子上,握着她的手,盯着那上面还戴着的手链入睡。

接下来的第二个周,妻子醒了过来,刚恢复神智,就拉着我谈那场文学研讨会的内容。我含着泪听她说完,也开始细细跟她讲我去的那次讲座的内容。

她的精力恢复得很快,这一个周,我们从我们第一次相遇谈起,再到第一次对话,再到第一次牵手。再往后谈,谈到订婚、结婚、相处。她谈到兴起的时候会从床上坐起来,我一开始还想劝她坐下好好休息,但终于没有劝她。

接下来的第三个周,她甚至可以下地行走了。那天我醒来后,发现床头放着我们正在读的那本书。她笑着跟我说,她今天感觉恢复得很好,所以尝试了自己下床,走到外面请护士帮我们回家取来了这本书。于是接下来的五天,我们像之前一样依偎在一起读完了这本书。这本书的名字是《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等到第七天,她躺在床上,我知道她要死了。

我伸出手去握她的手,她侧着头看着我,忽然笑,说你向我求婚的那天晚上,也是这么握着我的手。我看着她,嘴唇张开又闭上了,只是嗯了一声。我们就如此四目相对,她突然流下泪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她哭。

她问我,她走了,我还怎么活呢?

我说,我会陪你一起走的。

她望着我笑,然后又摇了摇头,说不行,你要活下去。

我问她,我还能为了什么而活呢?

她闭上眼,想了想,说,你不是一直都觉得我是一个完美的人嘛。那你就为了成为我这样的人而活吧。她没有再睁开眼。

那个教授承担了全部的医疗费用,谈起赔偿的时候,我没要他的钱,但是要来了那辆跑车。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祝贺你,这辆跑车很值钱。

这一天是她的生日,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日子,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她曾跟我说,她觉得死去的最好时间就是生日那天,当时我笑着跟她说那我们两个总有一个不能在最好的那天死去了。现在她如愿以偿了。

这一年她二十二岁,我二十岁。

我开始看我们之前留下来的随笔、照片、录像,去学习她的一言一行。我扔掉了我们的衣柜中独属于我的全部衣服,然后每天只穿着她的中性的衣服。我买了一支录音笔,每天听着视频里她的言语,去刻意模仿她的声音,并录下来反复比对。除此之外,我还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每天要花两到三个小时事无巨细地写一天遇到的几乎每一件事,然后睡觉前在蜡烛上烧掉。我唯一不会在日记中写的是,我有的时候会自己一个人待在那辆跑车里,待好久好久。

我知道,如今最为理性且正确的做法是,享受当下,不要再被过去的记忆所困扰,不要再想起她了。我更应该做的也许是,扔掉她的东西,离开这座城市,忘记这一切,继续享受我所剩下来的人生。至于这辆跑车,要么卖了,换一笔好价钱;要么租出去给别人开;要么留给我自己开。

如此过去了接近两年,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带着录音笔,我开着跑车回到了乡下老家。此时离她的生日还有两天。

如今这村子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大部分居民早就迁走了。我走在村子内的每一条路上,去看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景象:赤脚医生的家、传闻中木匠的家、那个从秋千上摔下来的孩子的家、我的家。看完这一切后,我来到我们相遇的树前,竟还是和记忆中一样的粗壮,我在树下睡了一夜。

醒来后,我望着那棵树,拿出录音笔,打开录音,喃喃说着“我爱你。”

然后播放录音,我几乎分不清是我的声音还是她的声音。我一次又一次地对着录音笔说着不同的话,从我对她的思念到她对我的不舍,然后一遍又一遍播放。如此挨到了黄昏,我坐上了跑车,向树冲去。

车子离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开始我觉得自己会撞断这棵古树,但随即觉得自己会在车中与车一起在撞树的同时死去。在车与树相撞之前,我终于还是跳下了车。身后传来巨大的碰撞声。转过身去,我看到组成车子的钢铁已经扭曲,像是死尸上暴起的青筋。树完好无损,与从前两千年一样粗壮。

我在树前躺下,闭上眼睛。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我起身,发现树下没了车的尸体。再看树,树上挂着一架秋千,上面坐着我的妻子。

我恍惚中觉得这是梦,直到我看到了我手上的手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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