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诗经·国风·秦风〔先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初一校运会那天,喧嚣的风裹挟着人声、哨响和尘土的气息在操场上奔涌。人群中的他有些茫然地站着,蓦然回首,目光却被起看台上的一个身影攫住。

那是一个蹲下身整理鞋带的女孩。阳光慷慨地倾泻而下,仿佛对她有着独特的偏爱。光线将她束起的马尾染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暖棕色,发梢柔软地垂在颈后,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她的肤色并非夺目的白皙,而是透着一种温润的、被春日暖阳亲吻过的光泽,如同初绽的玉兰花瓣内侧最柔嫩的那一抹。在她低眉垂首的侧影里,线条柔和的下颌清晰可见,鼻梁不高不低,恰好承接着金色的光束,在脸颊投下一点小巧的、近乎透明的阴影。那一刻,仿佛有根隐秘的弦在少年胸腔里被无声拨动。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猛然转回头,他的心口毫无防备地微微一震。

从那以后的三年时光,他的目光似乎找到了它唯一执着的方向。课间操整齐的队列里,他的视线总会在某个瞬间悄然偏移,穿过晃动的手臂,精准地捕捉到她小巧可爱的身影划出的那道轻盈弧线。放学时在走廊上,他的脚步总是不自觉地放慢,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目光捕捉着前方那个身影,她肩头书包的带子随着步伐微微摆动,像无声的节拍器,牵引着他踟蹰的节奏。

他记住了她更多的样子。自习课上凝神书写时,她纤长的睫毛如同栖息在花瓣边缘的蝶须,偶尔随着视线的移动轻轻颤动,在眼睑下方筛落细碎的光斑,淡金色的眼镜框恰到好处地点缀。她的嘴角天然带着一点点上翘的弧度,不笑时也像噙着一缕未散尽的暖意。而当她真正笑起来——那笑容极少张扬,往往是抿着唇,眼睛微微弯起,清澈的眼眸里便瞬间盛满了窗外的天光云影,漾开一圈圈温柔而明亮的涟漪。那涟漪无声,却足以让角落里的他屏住呼吸,仿佛整个喧嚣的教室都在这涟漪中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周身那层由阳光、专注和恬静织就的、难以言喻的柔和光晕。

她似乎天生就该穿着那身洁净的校服。纯白色的短袖衬衫总是笔挺如新,妥帖地覆在少女初长成的、挺拔而舒展的线条上,勾勒出一种属于青春期的、带着青涩韧劲的美好轮廓,像春日的新柳,并不刻意张扬,却自然流露出蓬勃的生命力。下身是同样崭新的深蓝色短裤,利落而透气,恰到好处地停留在膝上,露出一双匀称而充满活力的腿。那线条并非模特般纤长,却流畅而富有柔韧的弧度,在阳光下泛着秀丽的光泽,每一步迈出都带着独属于这个年纪的轻盈与力量感。视线再往下,是那截被纯白短袜妥帖包裹着的、纤细的脚踝,连接着线条利落的小腿,最终没入那双纤尘不染的黑色运动鞋中。鞋带总是系得一丝不苟,踩在走廊的瓷砖上,步履轻快而富有弹性,发梢与裤摆随之微扬,仿佛每一步都踏在阳光的节奏里。最寻常不过的装扮,在她身上却焕发出和谐与清亮。

她常扎着两条不算繁复的麻花辫,垂在肩胛骨之间。发辫随着她低头看书或侧身与人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尾温顺地搭在肩头那方雪白的衣料上,像两缕柔软的光束静静地栖息。有时,她也会只松松地编起一条麻花辫,斜斜垂在胸前,发尾处系着一个白色底色的发圈,上面跳跃着细碎的、星星点点般的彩色小点缀,如同不小心溅落上去的彩虹碎片,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在蓝白相间的、折叠得十分整齐的领口旁不经意地跃动着,平添几分俏皮与可爱。每每阳光穿过教室的玻璃窗棂,那金色的光束也总是最先轻柔地覆盖她的课桌。少年默默看着,心底便会悄然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温热的喜悦。

当然,也并非总是晴空。有时,看见她与邻座的男生笑语晏晏,他胸中便倏然一紧,仿佛塞进了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手中铅笔不觉间有些沮丧地泄力;有时课间见她与女伴挽着手,背影轻快地离去,他独自留在座位,无意识地揉捏着眼睛,直到视线缓慢地聚焦,耳边仍回响着她的声音,心里却空荡荡的。只一次放学路上,她不经意回头,视线竟与他短暂相接,嘴角漾开一丝甜甜的笑意,清澈动人,像春风拂过水面泛起的涟漪,弯弯的眼眸如同盛满了月牙的月光,足以融化初冬的薄雪,温暖又明亮——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整个教学楼鼎沸的人声骤然退潮,世界只剩下他怦然的心跳,在寂静中慌乱地鼓动。

他记得更清晰的,是一次大会。礼堂里光影交错,人声喧哗,她却像一道安静的月光,独自站在舞台侧翼。那身礼服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雪白的短袖衬衫质地细腻,领口挺括,袖口收束得恰到好处,衬得脖颈线条愈发修长优美。深蓝色的领花如同停驻在领口的一只优雅的蝶,沉静地点缀着那片纯白,平添几分庄重。下身是一条及膝的黑色短百褶裙,利落的褶皱垂落下来,随着她偶尔调整站姿的动作微微摆动,裙摆边缘在灯光下划出简洁而优美的弧线。

她将头发尽数盘起,露出光洁的前额和流畅的颈项线条。几缕细碎的发丝未被完全收拢,温柔地垂在耳际和颈后,被一只样式简洁的浅色发夹妥帖地固定住。那发髻并不繁复,却一丝不苟,仿佛凝聚了所有灯光,衬得她小巧的耳垂和下颌的轮廓在灯光下格外清晰和精致。

视线下移,纯黑色的短袜紧贴着纤细的小腿肚,包裹住脚踝,没入一双同样漆黑的、皮质光亮的礼鞋中。那鞋跟不高,却将她原本匀称的腿部线条衬托得更为挺直利落。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微微垂首看着手中的稿纸,侧影沉静,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平日里活泼截然不同的气质——一种清澈见底的端庄,一种无需言语便自然流露的、如同朝露初凝的百合般的美丽。那一刻,少年远远望着,只觉得周遭鼎沸的人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那道被灯光勾勒出的、黑白分明又沉静优雅的身影,清晰地烙在了他记忆的底片上。

如今,教室窗外那株高大的玉兰树又开花了。三年的花期开了又谢,洁白的花瓣无声飘坠,如同时光投下的叹息。毕业的钟声临近,少年终于决定在某个放学的黄昏,当西斜的夕阳将木质的课桌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时,摊开一张素白的纸。笔尖迟疑地触碰纸面,带着几分生涩,如同初春的藤蔓怯怯地伸出卷须——那些藏匿在玉兰树婆娑的影子里、随着落日余晖明明灭灭、跟随她麻花辫每一次轻晃而起伏的心绪,那些在阳光与阴影交织中滋长的、秘而不宣的悸动与凝望,终于找到了流淌的出口。

笔尖在纸上徐徐地爬行,少年真情的诉说如细水长流,在洁白的画卷上绘出。窗外的光线一寸寸挪移,笔尖下的阴影也随之轻轻颤动。当日头彻底沉入城市的天际线,纸页上已然铺满了密密匝匝的字迹——那是少年用整整三年的沉默时光,在心底悄然开凿出的涓涓细流,最终在雪白的纸页上找到了它蜿蜒的河床。

他轻轻合上写满心事的纸页,抬起头望向窗外。那棵静默的玉兰树依旧伫立在暮色里,繁花如雪,而最后一缕日光正无声地西斜,将树影拉得悠长,悠长,最终温柔地覆盖了整张书桌。纸上仍荡漾着的墨迹,如同他在人来人往中的默默关心和守护,终究被这满树的洁白与暖橘色的余晖,妥帖地、轻柔地包裹收存。一段未寄出的文字,连同那年初一午后,阳光里晃动的发梢和运动鞋踏出的轻快节奏,以及心口的微震,一并封存于时光的信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