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骨】二十四首情诗与一首绝望的歌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知更鸟的酒量比星期日还好。

15岁,女孩开始抽条,就像一夜之间突然长高一般,简单的白色连衣裙穿在身上像是一块破布,破破烂烂地挂在女孩身上,衬得她愈加骨瘦嶙峋。

但知更鸟不在意这些,她更在意的是自己什么时候超过哥哥。那段时间她每天早起半个小时,悄悄挪在哥哥身边躺下,比划着两个人的差距,为一点一点缩短的距离窃喜,直到最后被哥哥抱在怀里,带着一点青春期女孩的小心思沉沉地睡去。

要是我和哥哥一样高,他会不会就把我当大人看了呢?

可惜在星期日眼里,自己和妹妹的年龄差距像是永远差一点点的身高,谁也无法跨越。

她是自己的妹妹……她永远只能是自己的妹妹。

在无数个相拥而眠的清晨,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

于是争吵还是爆发了,他苍白无力地说着老一套:你还小,你不懂这些,你会后悔的。而她要强般瞪着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眼泪一串一串直往下掉。

我绝不后悔。

她盯着哥哥闪躲的金色瞳孔,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话,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开。

那是她第一次同哥哥吵架,也是第一次摔门,她在伤心委屈之余还觉得自己有点酷。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酒吧前,鼓足勇气踏了进去,直直迎上酒保诧异的视线,什么也没说,只是剧烈地喘着气。

她没带钱,当然点不起酒。

但她还有一张好看的脸蛋,和一看就知道的稚气。

于是旁边的一群混混冲她招手,她高傲地扬起下巴,踮起脚尖走了过去。

他们请她喝酒,色彩斑斓光陆离奇的酒水一杯一杯地往上端,她也一杯一杯地往下灌,红的、紫的、绿的,甜的、苦的、辣的,喝到后面舌头已经尝不出味道,麻麻地转不过弯,可她还是喝,边喝边吐,边喝边哭,最后她觉得自己全身的孔洞都充满着液体,嘴巴、鼻孔、眼睛,动一下就跟着晃荡,摇摇摆摆地支撑起这个名为“知更鸟”的人。

混混看女孩主动地灌自己酒,就在旁边跟着起哄偷笑,耐心地等到她“啪”一下结结实实砸在桌子上,蓝绿色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自己的倒影。

而知更鸟则是觉得自己倒下去后身边嘈杂的声音变大了,可是她不想管这些,她只是痴痴地盯着彩色灯光下玻璃杯倒映出的有些变形的自己,伸出一只手轻轻去碰,找他的影子:哥哥的眼型,哥哥的鼻子,哥哥的嘴唇。

因为我们是兄妹啊。

我们身体流淌的是同样的血,有着相同的父母,相似的面容,可这些本该会心一笑的心有灵犀,却构成了我们之间深不可测的隔阂。

醉酒的女孩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的嘈杂变了风向,由原来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叫骂,等有人叫她的时候,她便茫然地抬起头,努力睁开朦胧的双眼。

……啊,他是谁来着?怎么和我那么像……是……哥哥吗?

可瞳孔艰难地聚焦后,站在她面前的只有那个酒保。

不是哥哥……    她当然清楚哥哥在毫无信息的情况下能来这间酒吧找到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

“哥哥,我好想你……”女孩失落地趴在木质桌子上,望着杯中的倒影呢喃出了声。

分开后的第一秒,知更鸟就开始思念星期日,而这份思念在两个小时后,开始成倍地增长。

于是刚刚赶走混混的酒保看到醉得晕乎乎的女孩傻傻地笑出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桌子上的玻璃杯聊天,那张乖巧可爱的脸上糊满了酒水汗水泪水,红扑扑的双颊上零星粘着几缕碎发,在五彩斑斓的灯光下艳丽得过分。

“小姐,你……没事吧?”

女孩听到他的声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音乐也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停下,知更鸟踉跄地往前一扑,刚刚好扑在吧台边,抬起头冲着拿起话筒刚准备开嗓的主唱,露出一个傻乎乎却又妩媚至极的笑,在他诧异目光中打着结巴说:“我、我……我能,嗝,我能……唱、唱这个吗……”

主唱或许是被那双迷离的蓝绿色眼眸迷惑了,鬼使神差地蹲下身,将话筒递了过去,她就那么半躺在吧台边,在暧昧的灯光下唱着歌。

她一开始还在努力地往外吐字,磕磕绊绊跳过几个音后,索性开始哼,这时候知更鸟的音乐天赋便显了出来——她被酒精泡傻的大脑根本想不起来歌词曲调,想到什么哼什么,想怎么哼就怎么哼,可这些杂乱无章的音符从她嘴里蹦出来,无疑是在好听的。

唱到最后,她的眼里全是哥哥:星期日在吧台调酒,星期日在和星期日聊天,星期日在喝酒……

思念就是在这个时候达到了顶峰,于是她又开始哭,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台阶,蜿蜿蜒蜒汇聚为溪流,最后流进名为“血亲”的沟渠,一层一层静静地盖住“知更鸟”的尸体。

“我、我……我爱你……”她哽咽地唱出最后一句,看着台下的“星期日”们为自己献上雷鸣般的掌声。

后来发生的事知更鸟已经不太记得了,好像是酒保把她送回了家。

第一次宿醉的她头疼欲裂,翻来覆去了一整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哥哥——这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哥哥就坐在她的床边。

她当然不知道星期日在她的床铺旁用一个姿势枯坐了一天,除了起身给两个人弄点吃的外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脸上也是一个表情,布满红血丝的眼球死死地盯住自己的妹妹。

他的妹妹、他最宝贵的妹妹,她应该穿着最华丽的衣服,坐在最豪华的斗篷车里,优雅地举起酒杯,在炫彩的霓虹灯下绽开温和的笑容,而不是像这样昏迷不醒,满身酒气,被陌生男人送回来。

这都是他的错,是他对她不够好,是他没有保护好她,至于她?她做什么都该是理所应当的。

于是知更鸟忐忑不安地醒来,看的是对自己温柔笑着的哥哥。

知更鸟慢慢和酒吧老板达成了协议:她给他们唱歌,他则请她喝酒,到了后面她小小地出了名,他就付她工资,于是她有了很多很多只属于自己的第一次:第一支口红、第一双高跟鞋、第一块腕表……

她开始留意最近的流行音乐,接触到了不喜欢的死亡重金属——她原以为这种音乐一辈子和自己搭不上边,她还去学了吉他,因为酒吧没有钢琴。

等到她16岁那年结束表演,在后台调试吉他时,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喝醉过了。

而这一年里哥哥在做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每次自己站在家门口敲门,那扇门总会打开,无论多晚。她的哥哥永远顶着苍白的格式化笑容,对满身烟火气的她说:“欢迎回家。”

她对自己说,要是哪天回来进不了家门,她就不去喜欢他,所以她从来不带钥匙,可哥哥从来都在等她回家。

短短的一年,她学会了喝酒,又用了一年,她学会了抽烟。在18岁生日那天,酒吧的朋友们为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派对,她剪成了短发,在听众的欢呼声中去亲吻新交的男朋友略带胡茬的下颌,可大脑却无法遏制地去想“如果自己亲吻的是哥哥”的情景。

那天他们闹到很晚,朋友们都抢着让她留宿,她掏出男朋友送的新手机,打开通讯录,望着刻意不去置顶的那串数字,无意识咬紧了下唇,好在周围的催促声给了她一个拨过去的理由。

几乎是秒接,他还没睡。她深吸一口气,将电话放在耳边:“哥哥……”

这两个字刚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喊过星期日了。

“你是要留宿朋友家吗,一定要注意安全……”

他好像从来都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于是她握紧了拳头,马上出口的话却变了层意思:“不,我马上回去……哥哥。”

抱歉地冲同伴笑笑,她转过身,拎着8cm高跟鞋光着脚在漆黑的马路上狂奔,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穿好鞋踢踢鞋跟后去掏钥匙,却发现这三年里自己总算是真真正正地忘带了一次。

可门还是善解人意地开了,星期日站在自己面前,一如既往地温柔笑着:“18岁零四个小时,生日快乐,我的妹妹。”

她抬腕去看表,女士腕表的指针晃晃悠悠指到了“4”上,她再抬头,星期日已经进了门。

这三年里他们没什么交集,常常是哥哥出门她还没醒,她出门时他还没回来,明明是兄妹,过得跟同居的陌生人一样。

她跟在他后面,踮起脚尖悄悄比划着两个人的高度,就像15岁的她一样,可惜他们之间的距离比15岁那年差得更多了,无论是哪个方面。

他领着她进了卧室,从床头掏出精致的盒子打开,是一枚小小的戒指。

她这时才想起自己的左手无名指还戴着男朋友给自己戴的戒指,慌乱中只伸出了左手的食指。星期日没有说什么,牵过她的手,指腹有意无意地悄悄蹭过她努力藏起的那枚冰冷的金属,然后单膝下跪,垂下眼帘,纤长的睫羽轻颤,一点一点郑重地为自己的妹妹戴上戒指。

“恭喜你,我亲爱的妹妹,从此以后,你就是一位成年人了。”

他抬起头,在温暖橙色的灯光下温柔地笑道。

她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时准备的一肚子呛人的话也卡在嘴边,上不去下不来,哥哥没有松手的意思,她也没有挣开,女孩柔软的手就这么被拖着,炙热的温度顺着掌心传来,一点一点爬上她的脊背。

她想喊他的名字,她想让他知道这三年她有多想他,她想声嘶力竭地告诉他她爱他,她想扑过去用自己的嘴堵住他的嘴。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动,在窒息的沉默中久久盯着对方的眼睛,仿佛久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沧海变桑田红颜变白骨。

“哥哥……”最后还是妹妹打破了沉默,她望着金色瞳仁里的紫色瞳孔,匆忙低下头,像15岁小孩一样局促不安,“我还是好喜欢你……”

她悄悄抬眼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可星期日还是那副包容一切的笑容,她才意识到或许自己在他的眼里永远是个小孩。

她的脸颊开始发烫,她觉得自己又一次丢了脸,于是她慌慌张张地起身,再一次准备逃跑——

和15岁那年不一样的是,这次星期日抓住了她的手腕。

男人的力量和热度透过那一小块皮肤切实地传来,她格外鲜明地感知道彼此间的差距,挣扎了几下后选择了放弃,只能徒劳地垂下眼羽盖住脸上的表情,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像是走上断头台的犯人。

“我爱你,知更鸟。”

那天过后,知更鸟又变回了那位恬静的知更鸟。

过了不久,哥哥问她想不想学音乐,她乖顺地点点头,第二天他们就搬进了「家族」的大别墅。

又过了几年,哥哥他亲手把自己送出了匹诺康尼,他说她的舞台应该是整个世界。

她乖乖地听从了他的安排,短短几个月就蜕变为了一位大明星,可谁也不知道,在聚光灯下歌唱的女孩有着怎样疯狂的过去。

她开始在演出结束后写信,有些信她从不写收信人,写完就塞进抽屉里不见天日,直到她的经纪人某天整理桌子时把它们翻了出来。

不多不少,刚刚24封,对应了目前为止的24场演出。

他去问知更鸟这是什么,知更鸟看见后笑笑,为自己涂上口红:“一些……没用的东西……”

星期日拆下了她三年背负着的枷锁,又重新为她绑上名为“爱”的锁链,18岁生日那晚许下的“知更鸟和星期日永不分离”的约定就像是一纸空谈。

毕竟她已经不是那个“知更鸟”,而哥哥也不再是那个“星期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