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sary

她坐在那里。这是一个晴朗的星期日。

她在弥撒开始前的最后一刻进来,小心地揽着裙摆,低着头,像一只狡黠的雀。但神父仍然立刻看见了。教堂的最后一排,人群中离他最远的地方,宽边帽下绿眼睛夺目地一闪。

神父将手放在福音书上,开始尽他的职责。“愿主与我们同在。”他说,领起一片庄严的回声,“愿主与我们同在。”

她低下了头。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她的嘴唇是否跟随他颤动。上半天尚且柔和的阳光落在她的帽檐上,顺着浅色的长发滑下来,与风琴声一起流淌。赞美诗前奏悠长。

这是她来参加的第五次弥撒。神父对自己所有的教众了如指掌,她并不在他的名单上。她相貌陌生,不属于教区中任何一个门户,出现时总是风尘仆仆而又容光焕发,像赶了很远的路,又像终于回到了阔别的家。

信众的吟诵如潮水渐渐高涨。神父细微地叹一口气。在和声的浪涛中他听见一道清脆的童音。一只小手拉着他的衣角,他们悄悄躲进花园的角落,他拨开玫瑰花丛,让她能够先顺利地钻过去。那些尖锐的刺弄痛了他,但安全地把世界隔绝在外,允许他们将彼此保护在双臂之间。

“哥哥,我学了一首新歌。”她对着他的耳朵说,“我唱给你听,好吗?”

“愿全能的天主垂怜我们,赦免我们的罪,使我们得到永生。”他念诵,领起一片虔敬的回声,“愿全能的天主垂怜我们,赦免我们的罪,使我们得到永生。”

她会唱许多歌。大部分是圣歌,那些曲调攀过围墙,被拥有天赋的女孩轻易地记在心里。也有破碎的童谣和俚曲,从修女和老人们的口中学来。她那样稚嫩,还不能完全明白词曲中的含义,但乐意为他甜美地哼唱。他总是说好,然后不忘记叮嘱她低声,他们不想被任何人找到,也不想找到任何人。

在成为神父前他是个修士,在成为修士前他是个孤儿。一对平凡殷实的夫妇,一个温馨的家庭,一场重病,一双被丢下的儿女。在教士的帮助下他们办了一场简单的丧事,然后他牵着妹妹的手,离开冷清的房屋,走进了孤儿院的大门。

他们的新庇护所是属于教会的产业,紧邻着教堂。但神圣和虔诚并不天然地存在于孩童心中。他们是迟来的异类,干净而文雅,拥有在爱意与温暖中成长的经验,甚至现在也仍保有亲人的陪伴。修女对他们格外温和,教堂的老神甫对早熟的少年青眼有加,来探望时总要和他说几句话。然而关注带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敌意,他逐渐习惯于从冷水中捞出鞋袜,从泥泞里捡起玩具布偶,在墙角中张开双臂,尽最大的努力把妹妹挡在身后。

“上主,求你垂怜。”他面向十字架,把一只手放在胸前。“主、天主、主天的羔羊,圣父之子;除免世罪者,求你垂怜我们。除免世罪者,求你俯听我们的祈祷。”

某一天,一对远道而来的夫妇登门拜访。他们为人和善,生活富裕完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缺少了一个女儿。“我会去很远的地方,对吗?”女孩问。

他们依偎在狭窄小床的一角,他转过头,在那双与自己全然不同的绿眼睛里看见了悲伤。这天早晨他用手帕仔细地擦拭她的脸和手,头发精心地盘起来,又替她换上最整洁的衣服。虽然他知道,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他的妹妹也足以让任何一个见到她的人喜爱。

于是他低下头亲吻她。她的眼睫在他的嘴唇下颤动,像雨天里鸽子的羽毛。他收紧搂着她的双臂,想说他们还会再见,但只说出了一句:“是的,很远。”

隔着圣洁的颂声,神父又一次感受到那双眼睛。独自坐在最后排的少女,宽檐帽向后推去,露出美丽的面容。她当然长高了,洁白长手套中的双手交叠在身前,优雅而宁静,在被彩绘玻璃渲染过的光照下像一幅油画。小时候他曾学习过绘画,老师布置的第一个题目是天使,在提笔时他毫不犹豫,因心中早有了最贴切的模特。那些颜料和纸笔已被束之高阁,大概早被灰尘淹没,但那色彩储藏在记忆深处,只要轻轻一拂便鲜明如初。

“我们既遵从救主的训示,又承受他的教导,才敢说或者唱。”他说,“我们的天父,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

他的妹妹出生在夏天,他们的分别也在夏天。他望着她的背影,他唯一的亲人,他从不曾片刻分离的半身。她被修女牵在手中,即将前往那户遥远的富庶人家,她会在他未曾踏足过的土地上生长,像任何一位掌上明珠,享受她应该拥有的尘世幸福。她将随自己心意地高歌,不必再因为担心引来恶意而压低声音,那美好的歌声只会为她戴上爱和赞美的桂冠。老神甫站在他身后几步远,再往后是教堂的围墙和尖顶,属于他的那件修士服已经做好,他试过,肩膀和腰身很空,衣袖长到手指尖。

她穿着新父母准备的崭新衣裙,臂弯里揽着从小就陪伴身边的玩偶,从漂亮的缎带上方回望。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用沉静的目光注视他,直到终于消失在茂盛的玫瑰花丛后。

他逐渐年长。他每日冥想静坐,研读每一本放在面前的经书,熟练地记诵主的每一句言语。他天生知道如何去做一个合格的修士。所有障目的雾霭都应挥散,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应弃捐,主的屋顶下只需保有终身侍奉的决心。如果主足够宽仁,还会容许他留下唯一的一个秘密——它鲜红而芬芳地藏在教堂背后的阴影中。那里有一片荒园,由一道小门与孤儿院的后墙相连。幼时他和她曾在慌乱中不经意地闯进来,从此拥有了一片秘密的天堂。

他在那里栽种了一片玫瑰。那件修士长袍从不脱下,于是他身上总带着露水浸泡过的浅淡香气。老神甫把一切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只是漠然地在胸前画一个十字。旁人似乎更加无知无觉,只有那些热衷于教会活动的姑娘们闲时议论,偶尔会说起这年轻的教士身上无来由的花香。那味道纯净而优美,没有人会因此怀疑他是一个花花公子。

他将葡萄酒注入杯中,将面饼分开。信徒在静穆中领受圣体和圣血。神父立在祭台前,恭敬地完成示范,主的血肉的味道萦绕在舌尖上。​“愿主与你们同在。”他说。“也与你的心灵同在。”​他的教众们说。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双手交握在胸前。离得太远,他不知道她是否能看清他咀嚼和吞咽。

弥撒礼成。星期日是主的神圣之日,仪式总是格外隆重,长椅几乎坐满,他留在读经台边,等待熟悉的教众们纷纷围上来。他是一位受尊敬的神父。他主持洗礼和婚礼,向新生儿施予祝福,为他们洒下一生中的第一滴圣水,捧着鲜花的新人成对站在他面前,聆听他宣读神的教诲。他前往教民的家中,站在垂危者的病榻前,代表主接受他们最诚恳的一次忏悔,以祈祷送他们最后一程。在平常的日子里,他的教众们向他倾诉生活的困惑和苦难,他则为他们解答疑惑,引用主的口谕,指引他们沿着天堂划定的道路前行。

教堂终于安静下来。穹顶显得格外高,圣歌的余音还在缭绕。最后一排空空荡荡,她总是在结束前离开。她知道他看见了她,但并不打算当面同他谈话。也许她犹豫是否该就这样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正如他后悔多年后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这猜想让他感到发冷似的一颤。

他是一位完美的神父。他如此年轻俊美,但竟然品行高洁,如领口的纽扣般一丝不苟。他身量清癯,目光沉静,再毒辣的口舌也无法染污他长袍的一角,那些冠以教士之名的丑闻无法与他沾上半点关系。他待人如待己,自持,稳重,冷漠,虔诚,足以担当主忠实的奴仆。于是他逐渐在这不大的教区中积累起声望,教众们匍匐在他面前,他们相信他那与年龄不符的智慧来自于主的恩赐,愿意亲吻他的手和足。

他唯一的消遣就是打理那些花。玫瑰一遍遍盛开又枯萎,在梦中他任由它们零落成泥,但对醒来的那片花园无比苛刻。他无微不至地照料它们,亲自浇水和除虫,同时也仔细地巡视,不容许任何旁逸斜出。修剪枝叶的刀刃十分锋利,曾经和尖刺一起划伤他的手,花朵在开始凋谢前就被剪下来,妥善地保存在暗室中,直到完美无缺地风干又散落成粉末。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要奉献,主曾经如此谆谆地教导。然而他并不想失去任何一朵。

但夏日逐渐近了。每天早晨走进园子时,他都感到被湿润的新绿淹没。植物在汲取雨水与阳光后疯长,玫瑰放肆地盛开和枯萎,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在他的剪刀合拢前一秒长成新的姿态。新鲜的汁液从断口处漫延,濡湿他的手指和鞋面,蓊郁浓烈的腥。

她仍然每个星期日都来。晴天来得很早,阴雨时晚一些,带着一把素雅的绸伞,永远独自坐在最后一排。他们隔着整座教堂相望,她向他微笑,看起来温柔和善,把固执很好地藏在绿眼睛深处。一种心照不宣的对峙,仅仅通过目光猜测对方的想法,在父母离去之前的童年,他们曾乐此不疲地进行这样的游戏。僵持到最后输的总是他。

她本该陌生。本该像一个遥远的人。他们已经离开对方太久,她坐在那里,散发着美丽的光辉,那光芒寓示着神的眷顾,曾在翻开圣经书页时迸溅在他眼前。而他比从前更加苍白,像一尊栩栩如生的蜡像,摆放在祭台前的位置如此适合。多年后他会成为教堂壁上的一幅画像,目无下尘地挂在那里,紧挨着老神甫,某一个星期日她再来时或许会驻足望向他。这次他决定不再谦让。

他收好经文和礼器,在迈步离开前整理自己的衣衫。抬起头来时她终于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神父。(Father.)”她歌唱般叫他,声音比记忆中更柔和,“我想向您忏悔。我有罪。”

她在他膝前跪下,裙摆铺展如一朵花。

他听见自己心脏中根系粗砺地延伸。那双绿眼睛望着他,沉静如水,显然不打算多说一句。言语在他们之间从来多余。“愿主保佑你。”他说,走近一步,将手郑重地放在少女的额前。她顺从地垂下双眼,眼睫在他的掌心下颤动如云雀的翅羽,但神情比任何一个曾伏在他脚下的信徒都要平和安宁。好像她才是倾听忏悔的那一个。

好像告诉他,她永远会给予他恩赦。

夜晚的教堂静默如墓地。脚步在身后回响,他穿过长廊,依次检视门窗,有条不紊地熄灭所有的灯火,只留下手中一盏小烛,独自通过幽暗的过道绕到教堂背后。其实即便没有照明,他也能顺利地找到阴影中那间隐秘而狭隘的内室。将要下雨,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汽,他走进去,将潮湿溽热的夏夜关在门外。

简陋的木桌上供奉着一尊天主像。神明的面目在烛光下模糊摇曳,令人心悸。它从许多年前就摆放在这里,那时他和他的妹妹无意中发现这个房间,密封的窗户因年久而松脱,于是他们费力地掀开,翻进来,在让人安心的黑暗中蜷缩在一起,头挨着头,手握着手。这黑暗后来成为他审视自己的方式。他曾在告解室中接受过许多忏悔,隔着帷幕和细花栅倾听尘世的罪愆,大半是琐屑的小事,但对于芸芸众生而言去往天堂的障碍莫过于此。对面的话声往往是熟悉的,他记得他们每一个的面目,世俗人生在他眼前铺展,一如苍白的言语。主以他的口舌降下抚慰,但黑暗使人无可回避,祷词流动时他看见自己低眉垂首,一手握住宽恕的权柄,一手抓着惩罚的荆棘。

于是他为自己造了一间单独的告解室。他在这里度过许多时光,甚至超过专供修行的静室。他不知道这间屋子在那对小儿女闯进来前曾有过怎样的故事,它蛰伏在主的圣堂的光芒无法照耀之处,门上有一把沉重的锁,或许曾幽囚过一位犯禁的修女,又或者一名孤独的老修士选择在此死去。历史没有书写记录,于是他从未打算对它进行修整,宁可任自己被破败的气息包围。

他吹灭了蜡烛。主的脸庞骤然暗下去。沉重的夜酝酿着风暴,没有一丝光亮,但他听见枝叶生长的声音。把自己关起来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打开过那扇窗,但他知道窗外是什么——是他的玫瑰园,被饱和的湿意浸出幽微的馨香。花团锦簇中主仁慈地俯视他。跪倒之前他以为自己知道这告解是为何,恍惚间却又突然不甚明了。

“主。求您怜恤我,求您医治我。”他说,“求您因了您的慈爱解救我。”

远处滚动闷雷。凝固的夜被风吹动,乌云隔着屋顶在忏悔者的头上翻涌。夏日的雨来得快而急迫,足以在片刻内洗去任何脏污。土腥气和更浓重的黑暗一起从门窗缝隙涌进来,明天花园里将是一片狼藉,那些花朵在最鲜亮的时候凋落,但那没有什么,在这样的季节里它们躁动不安,生机在勃勃的血管中涨满,新生的繁茂很快会将残肢碎骨掩盖。

在天地动荡间他听见一种细微的异声。有什么敲打着窗棂,如鸟喙轻啄死木。他站起来,踩着闪电慑人的光走向窗边。透过破损的窗格他看见少女明亮的眼睛,碧绿如雨水浸洗过的玫瑰枝叶。和十余年前并无不同,一个久远的幽灵的影。

他摸索着栓扣将窗户打开,没有意识到窗框上的木刺陷入手指。她将手伸给他,让他紧紧地抓住,像小时候一样,兄长先爬上去,再用同样年幼力弱的胳臂把妹妹接进来。雨赶在她脚跟后磅礴地降下,玫瑰花在被吞噬前狂欢地歌唱和大笑。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看见她坐在窗台上快乐地晃动双腿,也在笑,宽大的裙摆已经湿了,裙角挂在墙边的铁钉上。他将半个身体探出去,用立刻被淋湿的手颤抖地解开,然后搂住她的腰,终于将她安稳地放下来。甫一落地,她便投进他的怀里。

年轻的神父拥抱着同出一源的血肉,双臂间柔软温暖。他的手臂刚好能容纳她,她的头颅刚好能倚靠在他的颈旁,鬓发如湿润的鸟羽亲昵地摩擦耳畔。他们的怀抱如此契合,好像在分别的时候为对方而生长,洋流从两岸合拢,飞离的白鸽回还,魔鬼头戴花环舞蹈,天使执着燃烧的矛戟诵诗。痛苦消弭。黑夜光明。世界圆满。

“神父。”她对着他的耳朵歌唱般说,“我要忏悔。我有罪。”

愿主保佑你。他亲吻她,在唇间玫瑰的芬芳中最虔诚地祈祷一次。愿主保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