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更】A cute pain

星期日十八岁时第一次踏进精神病院,独自带着身份证明和手机,扫描坐在铁制护栏里的护士递出来的条形码挂号,他背后被滚烫的热浪炙烤,沁出了细密的汗,其余排队的人在身后把唾液啧得响声震天,各种交错的气味杂糅在鼻翼,一言难尽,让他在拿完挂号单后立刻抽身去了科室。

路中间有人躯体化发作,摔倒在地板,十指扭曲,嵌着地板与地板之间的缝隙,被护工钳住双臂,离得近些能听见骨骼松动后咯吱咯吱的动静,他在嘈杂的人声里准确捕捉到了这微不可察的动静,觉得自己的骨头也在一寸一寸迸裂,五官左右位移,脸上的表情和蜡油一样融化、凝固、重组、风干,那实际上像恐怖片里被拉到血肉模糊的一场慢镜。

到科室前,门关上一半,前面排了两个人,一个女孩子坐在他旁边,真实年纪隐藏在精致的妆容下,像一个任何土地之上会生长的那种美丽的少女,也像他正在青春期经历生长痛的妹妹。她们看上去都恒久的年轻,与精神病毫不相关。

排到他的时候,女孩子从门内出来,手心攥着一把红色的药丸,他能看出来那是一种糖衣包裹下的剧毒,让人的骨骼咯吱作响。但他还是进去了,坐在医生对面,把挂号单递过去,女医生朝他身后张望几眼,确认了没有家属陪同,对话时就避开了无意义的提问。

一通类似于问答游戏的对话下来,没有什么价值,女医生勉强地笑了笑,让他去隔壁的房间里填问卷,再去三楼做躯体检查,开好诊单,他接过,没说什么,对着纸上的数字找到对应地点,进去,坐下,握住桌上的水芯笔,护士来送问卷,又写上名字,性别,年龄,写到家人关系时笔尖一顿,力道太大,结果把纸张划破了,只好换一张新的,重新写名字,性别,年龄。

这种问卷网上到处都是,他有一段时间甚至花了钱去解锁问卷的测试结果,现在答的这份充其量不过也是走过场,题目千篇一律,问他想不想自杀,一周有几次自杀意愿,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打心底里觉得这些问题其实很荒谬,嘴角一哂,在“是”和“三次及三次以上”那两栏打勾,但行动上却一次都没落实过,或许他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他死了,那么他的妹妹会怎样呢。

填完表,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分钟。他做得很认真,认真到忘记了时间。医生把他的头发撩起来,贴上几个小圆片,又拿出激光笔让他认图片,戴耳机听声音,让他判断轻重缓急。最后测心率,夹子紧紧卡住他的拇指,他闭上眼,脑中浮现出妹妹稍有愠色的脸,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在责怪他瞒着她踏进了精神病院。

他睁开眼,只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医生把器械收好,让他等一会儿。他就坐在旁边无意识地四处打量,看见墙上的某一处标语里的词组,a cute pain,剧痛。

a cute pain。他从前以为意思是一个可爱的疼痛。他从前是个傻子。

检查结果要花些时间,他坐着坐着莫名其妙犯了困,好像真的精神出了大问题,而他本人其实并没有察觉到任何错误。脑海里一直重复把维生素和鸡蛋黄拌在一起,用勺子舀起,喂进生长痛的妹妹的口腔里。生长痛也是剧痛。a cute pain stuck a cute girl,剧痛降临到一个可爱的女孩身上。如今降临到他身上了。

最后,做检查的医生把厚厚一叠打印纸递给他,让他回到诊疗室。他接过那沓检查报告,机械化地微笑,说谢谢。从检查室出来的时候原本排在他前面的女孩已经不见了,也许她是来复诊,很快就离开了。他不在意。

他走进诊疗室,把检查结果放在桌子上。医生翻了很久,抬头有些踌躇,他于是开口喃喃说,我犯了个致命的错,我爱上了一个只出现在夏天的幽灵。这不是在对特定的一个人说,这是一句呓语。

女医生没有否定他或是打断他,很耐心地听他说下去,说一个有关幽灵的夏日血童话,说他被那只幽灵洞穿了大脑,脑组织掉的到处都是,开膛破肚,肠子和胃在呕吐,从此失眠与压抑缠上了他,他认为那是幽灵带给他的礼物,独一无二的礼物。

其实还有份大礼——重度抑郁重度焦虑,中都躁郁症,躯体反应严重,存在幻听,怀疑有潜在精神分裂倾向。总而言之是一团乱麻,糟糕透了。

他轻声说,吃药的话,能让我的爱消失,而不让夏天和幽灵消失吗。

在来之前他查了那些常见的精神病药,氟西汀,盐酸舍曲林,丁螺环酮,思诺思,劳拉西泮。一字排开,像一首小诗。效果也不同,抗抑郁,抗焦虑,安眠镇定,缓解紧张,短效镇静,治疗精分。

只要他的夏天还在,他的幽灵会永远寄居在他的夏天里,为此他愿意付出他所有的爱。

女医生终于犹疑地问,你接受吃药吗。他回过神来,说接受。这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被当成机器人偶控制了这么久的日子里,只有他的幽灵陪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夏天。

医生把药盒拆开,递给他一片舍曲林,一杯水,他接过药片,没要那杯水,把药片放进嘴里,嚼成碎粉。苦药黏在口腔和喉管里,灼烧他的黏膜。他痛得死去活来,眼泪像闷了一整个夏天的暴雨,掉个没完。

a cute pain。他想。a cute pain。

也许是呛到了,也许是别的缘故。他忽然猛烈地咳嗽,把血淋淋的一颗心都呕了出来,用手捧着,试图抓住那些东西,最后终于逝去。

他恢复成一个正常人了。把药片装进袋子,拎着它们走进真正的大太阳下,走进被日光烘烤得模糊扭曲的路面。

有细碎的闪光在视线里一闪而过。他又听见那种窸窣吱呀的骨骼响声了。

他的幽灵还在那个充斥着生长痛的夏天,永远徘徊,永远没有离开。他的爱也得偿所愿地凝固在天幕之上灼人的太阳里。

热浪烫得他神思恍惚,眼眶肿胀。

Goodbye you and me.

Goodbye a cute pain.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