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判】我见青山应如是

[1]

旦夕之间，九州方圆，岁阳横行。

一时人心惶惶，连绥园这等与世长辞的村庄都传遍了诡雅异俗。又临近祭祀，便有人到了那村长跟前，搓着手，腆着笑道时日正好，想为山神找个新娘子来避过岁阳的侵扰。村长抚须思忖，招来公民集会，喜洋洋地将婚期定于正月初七，红事物件和嫁妆都列了长单，开始准备这难得一见的大喜事。

新娘子则是今年刚及笄的藿藿。

原先的藿藿受尽了调笑，可最近所有人都对她恭敬起来，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村长都会笑眯眯地看她。而这一切的原因就是她即将成为山神的新娘。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在有人告诉她她被选中做山神新娘那天起就有了反抗的心思，“这一切都是为了绥园。”母亲说。于是她妥协了，顶着红盖头在母亲的牵引下来到了山脚，那片婚礼场地。

红盖头仿佛雨前的乌云，又闷又重，笼着天和地，笼着她的未来。她不言语，咬着唇跨过熊熊火盆，又拜天地和神龛，喝下一杯酒后迈向了从鲜少有人涉足的山路。

酒能壮胆，也衬着她比以往勇猛，没有回头，沿着猪牛羊鲜血渗入的土地走向深处。其余她就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声傑笑中她被抱入怀里，一片黑暗。

醒来她已到了神社，红布条缠在房梁飘荡，大红的灯笼亮着漆黑的夜，风呼呼而过。她慢慢起身，撩开盖头，小心地打开一条门缝向外望着，耳边却冷不丁传来男声，

“你在做什么？”

她吓得跌坐在地，抬头却望见了一张极俊美的脸，往下是健硕的身躯，和一身蔚绿的常服。

“……山神大人？”

眼前的男人嗤笑一声，“不然呢？”随即挑眉抱臂俯视着她。

藿藿又惊又怕，连忙换了个虔诚的跪姿，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行了行了！本大爷不需要这套。”

一挥手，红盖头落地，而他本人竟是飘过她身侧，挑起她的下巴端详一番，“长得还不错，”他转身向外飘去，“我也不需要甚么新娘，你就自己待在这神社里吧。”

[2]

“尾巴，救救！”

面对铺来的血盆大口，藿藿大喊。随即被附身，轻松赶跑了前来骚扰的精怪。

尾巴冷哼一声，回到了她身后，“真没用。”

“谢谢你……尾巴。”

她喘着气，坐在树下，认真道。

“……哼。”

尾巴是藿藿前些时日在山林寻找吃食时遇到的。那时她误入三仙洞府，得到三位秀才的热情款待，饮酒酒醉后醒来竟被蟹、蛇、蛤蟆围了一圈，尖叫后被突然出现的尾巴救了出来，正没有地方寄居的尾巴便留在了她的身旁，和她一起住在了山里。

什么时候能回家呢……她抱膝想着，却一不留神说了出来。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尾巴的声音和母亲的声音混在了一起，“从今以后，你生是山神的人，死是山神的鬼，再也不能回到绥园了！”

她想着，又伤心了起来，眼角泪珠滑落。渐渐睡了起来。

“……真是麻烦。”

一道人影立在她身前。若是藿藿能醒来，必能认出他便是那日的山神。他对枝桠上的鸟儿嘘了一声，抱起地上的少女，一个转身出现在神社，把她放在床上塞进被子里便消失了。

而正在他消失的那一瞬间，藿藿睁开了眼。

她只觉得脸颊热热的，却不知究竟为何，安抚自己极速跳动的心脏后深呼吸，“什么时候山神大人才能直面我呢。”她想。

[3]

岁阳，无形目也，热衷夺取智慧生灵的血肉形体加以操纵。

而除了这个，还有的岁阳有更高的需求。

浮烟远远望着山神神社，只觉一股浊气咽不下也吐不出。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可以拥有神社，享万人敬仰，他却只能蜗居在深山，只能和其他岁阳抢抢不受山神青睐的祭品，还要时不时防着十王司的捕捉。

他愤愤不平，于是将目光瞄向了那位准新娘——藿藿。

正当他要把她也抢走时，他却出现了，一出手就打伤了他的胳膊，他咬牙，

“……你不是一向不关心那些祭品吗！”

“本大爷做事，不需要你来管教！”

他愤慨离场。

总有一天……他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浮烟的存在！

[4]

藿藿自小便是最是怕鬼怪之说，不论是旁人编撰的话本，或是幽幽傍晚，她总是十分小心。更不必说眼前的凛凛鬼火。

她下意识抱紧尾巴，可尾巴没有回应，面色凄惨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鬼火终于大叫一声，仓惶夺路。

待她转身时，面前的分叉路竟是飘着分裂开的幽绿鬼火，一点点地向她逼近，并不是传统火焰的炽热，而是冰冷的凉意渗进肌肤。退无可退。

在最后的关头，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念着尾巴在哪里，是否安好……幸灾乐祸的笑声却传进耳朵，“小丫头，你怎么还是这么胆小！ ”

藿藿泪眼汪汪，上前抱住尾巴，“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尾巴还想嘲笑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沉默半晌，有些扭捏，“……有本大爷在，你还怕什么？”丝毫不提自己刚刚是怎么吓唬的藿藿。

“我怕你不在我身边……”她抽泣着，又一边擦着泪，“还怕你出了什么危险……

“……在这里我只有你了，尾巴……”

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安慰人，此时看着她哭是又急又恼，干巴巴说了几句话后变化出幽绿的手虚虚抱住了她。

很快她停止了哭泣，取而代之的是烧红的脸颊，但防止尾巴看出仍是小声地啜泣，心想这样过着日子好像也不错。

正想着，他们过了几天安稳日子。

变故却悄然而至。

那是一个硕大的眼球，其中绛紫的瞳孔竖着，周身飘着幽紫灵火，没有嘴，声音四面八方而来，像是闯进了什么魍魉的住所，而此时云覆明阳，四周阴郁沉沉，树林也不见往日生机，烟雾缭绕，若死物横行。

它不怀好意地傑笑着。

这些天他试探过了，尾巴留在她身上的分魂法力不及原身十分之一，对付他是绰绰有余。至于这个人类……他上下打量着，心道作为身体也是不错。

尾巴从未如此认真过，他飞至藿藿身前化成人形与眼球搏斗，旁出时间叫她快跑。

藿藿犹豫着，最后决定听尾巴的话逃跑，可眼泪止不住。在安全后她抖着身体，灌木的锯齿划破她的衣衫。她咬牙，决定回去隔着一段距离观望观望。

她不可能放任尾巴自己生死不明。

哪怕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也可以陪着他，像话本那样做个苦命鸳鸯。

“哦……，这就是山神大人啊。”

浮烟对他猫抓老鼠般游刃有余，而尾巴却是一身的血，抬头狠狠瞪着他。

“被人类抛弃的滋味如何？”他挥手，尾巴飞撞在树干上，眼见他吐出一口鲜血，大笑，“山神……？不过是被人类饲养，困在这深山中的地缚灵罢了！”

幽幽鬼火仿若一只手，掐住了尾巴的脖颈，将人抬了起来，他挣扎着，朝浮烟呸了一口，“你管老子？”

“至少老子能在这山林随心所欲受人敬仰，你却只能老鼠一样四散逃避十王司的……咳，追捕……”

这一下戳中了浮烟心中的痛处，他暴跳如雷，“闭嘴！”

那鬼火凝聚成一把剑，直直要刺入他的胸膛。

“尾巴——”

痛楚并没有想象中来临，他错愕地睁眼，却看见了向下跌落的人影，血从春绿的身前喷涌。

“藿藿……”他挥手振开了浮烟的禁锢，连忙从地上抱起藿藿，颤抖的手不知安放何处。胸前鲜血淋漓，她的嘴边也溢出血痕，

“原来你就是山神大人……”她苦笑。

“别说了……”他紧紧抱着她，泪痕从山神的脸上滑落。而一旁的浮烟见势不妙跑了。

他伸出手放在伤口处想用神力治愈，可血实在是太多了，他只能感受到她的生命体征正慢慢消散……

“藿藿！！！”

“我错了……你从来都不胆小，你其实很勇敢……其实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你在我的心里和别人不一样……”

她笑了。

“……多…谢山神大人……垂爱……”

她慢慢地闭上眼。

其实我也早就心悦于你。

还好他不知道……还好她没说。

她想。

[5]

女孩跪在神龛之前，虔诚道，“求山神大人保佑我父亲平安无事……”说一句，她便跪一句，自山脚而上，拜入神社。

她的年龄是那样稚嫩，一颗心却无比坚韧，尾巴看着她，看她长跪不起，叹了口气，赐了她一枚药丹。

从此她便时不时带着物件瞒着其他人上山，他也看她从女孩变作少女，一点点张开，有如神社旁他亲手栽下的种子，一点点发芽、抽枝，长成如今的参天大树。

他从不关心那些人祭祀的物件，任由其他岁阳闻着味偷吃，他只做一个山神该有的样子，完成有心之人的愿望。这天他却听说他们为他要献上一个新娘子……他觉得莫名其妙，正想阻止，却发现新娘子是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女……他动摇了。鬼使神差般的，他看着众人把少女领到山前，看着少女一步步走来。

浮烟这个惯犯想顺走这次的祭品新娘，被他拦下了，挡在了她身前。

正如同往日、未来，他再也不离开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