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符】疑

01

符玄走到将军书房,差一步就要推门而入时,听见里头传来白露的声音。

青天白日下,符玄有片刻恍惚之感。时隔数十年,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么堂而皇之地入内。

可无论是神策府外值守的云骑军,还是院门外自请日日守护的侍卫长,在见到来人是太卜时都毫无阻拦,就这么令她一路顺畅地来到这里。

是之前代行将军职务时才将养成的习惯吗?还是更早以前就已经是这样了?本是习以为常的事,符玄忽然不大能够确认具体的时间点了。

有景元的日子,时间的流动似乎特别不明显一些。有时候她觉得已经过去了太久,久到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成为罗浮下一任将军。有时候她又觉得和景元的头一次会面还在不久之前,每每于相处的细枝末节中都能发现他隐藏的性格斑点。当她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时,他又必将在另一件事上显露出令她惊讶的一面。

她承认这个过程对她来说并非毫无吸引力,甚至反而一度躁进,从一开始就过了界。

符玄退了一步,重新审视起自己的行为。

经过客观分析,这一定是将军为上不尊的缘故。

太卜大人出身最重礼规的玉阙仙舟,既然已经卸下了代职将军的头衔,她便只是以六御之一的身份来向将军汇报事项,不该这般随意听将军和别人的对话。

符玄打定主意转身下阶,打算等里面结束再进去。第一步尚未踏出,就听见白露惊讶的声音。

“将军,你的眼睛……”

这守礼的第一步终归没踏出去,符玄愣在原地,忘记了什么非礼勿听,甚至有一种转身走近一些的冲动。

还未及听见后面的内容,正遇着青镞到来,站在院门处就同她打起了招呼。

“太卜大人来了?怎么站在外面?”

内中人自然也听见外头的动静,轻咳一声后,声音不掩愉悦。

“符卿?”

听见这两个字,焦躁和窘迫的情绪忽然安定下来。

隔了五日有余吧,她分明还不曾见着景元的面,眼前却自然浮现他此刻不怎么端正地坐在屋内的模样。在那简短的两个字里,她甚至听出了一丝期待。

符玄没动,听见身后屋内脚步声响起,门很快被打开,是景元。

他低头,她抬头,竟颇有一种荒诞的久别重逢之感。

白露瞧见外头两人,知道接下来是公务的时间,何况看诊时间也差不多了,蹦下座椅便要走。

符玄从她脸上看出一点心虚模样。白露眼神闪躲,匆忙道别:“将军,那下次再说啦。”

景元也装作一派太平模样,笑回:“好好好,龙尊大人慢走。”

白露这些年个头虽没怎么长,跑路功夫倒是出神入化,一眨眼已经目不斜视地走出去十来步了。景元一边目送她一边感叹,看来神策府真是一点都不好玩。

他倒是不怎么在意这座府邸建造得如何啦,反正总有人很喜欢来这里,比如眼前这位太卜大人。

连日不见,他待要逗一下符玄,问问她怎么一直不来,却发现符玄一反常态地安静,只是出神地看着他的眼睛。

景元靠近一些,伸出一只手在符玄面前晃了晃,好笑道:“符卿可是在发呆?”

高大的身形将符玄整个罩在阴影下,他那双眼睛便成了阴影中的光亮。他的眼睛是不灭的灼金,正如罗浮洞天的永恒晴日本不应有一丝阴霾,她不愿见着它们晦暗坠落。

及至进到屋内,摆下一大摞文书要议,符玄的神思仍在游离。白露要说的到底是什么呢?景元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符卿,符卿?”景元觉得怪异,来来回回地唤她,像是要补足这五日内缺失的数量。

符玄摇了摇脑袋,强迫自己从想象中抽离。她不能承认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一直在猜测那句未竟的话语。眼下分明有更重要的事……可是景元的眼睛……也是很重要的吧?

太卜过于异常的迟钝让将军感到讶异,他本以为世间再无能令符玄失常的事了。

二人独处的氛围从未如此凝滞,身为将军,他有责任对太卜大人关心周到。

“符卿若是累了的话,此间午照正好,不如先小憩片刻?”虽然只是戏言,但窗间暖光伴着微风拂来,他好像真觉得有些困顿了,不由抬手揉了揉眼睛。

正常情况下,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前,太卜大人就应该瞪过来了。

非正常的情况下,即是现在,符玄惯性使然地瞪了过来,但很快那眼神就变得没那么坚定,晃晃悠悠地动摇起来。将军第一次从太卜口中听到了近似犹豫的口吻。

“我不累。”符玄仍然坚持为自己正名,但她接下来的话令景元震惊,“你……要休息的话,我可以等你一刻钟。”

……那可是足足一刻钟啊。

景元站起来走到窗边伸出脑袋看天,今日的罗浮晴好如常,并无异相。只是直视日光有些刺目,他于是抬手挡了一挡,被符玄看在眼里。

他又走回来,认真地将符玄打量一遍,确认是如假包换的太卜。

即使是神策将军也有想不通的时候。这不应该啊,景元好奇起来:“符卿这是怎么了?”

符玄走过去,顺手关上了半扇窗页。

虽然于公于私,符玄从来都觉得没什么事是需要隐瞒的,但这怎么说也算是景元的隐私,她考量着是否应该委婉一些问。但怎么样才算是委婉呢?

符玄顿了顿,开口道:“景元,你是不是要瞎了?”

“……”

2.

景元脑子转得飞快,一下串联起了前因后果,明白符玄异常的原因。

他合该料想到耳聪目明的太卜大人听见了白露的话,他没想到的是……她竟是这样挂心。

他尽量让自己转向阴影处,明白此时此刻是不能笑的。但这个动作看在符玄眼中无疑像是被说中了后的逃避。

符玄已经起了疑心,看他什么动作都好似在印证,不由着急起来,要他实话实话。

景元咳嗽一声,揉上自己太阳穴位置,避轻就重答:“最近看文书确感目乏呢。”

毕竟撂挑子这么久,重新捡起来多少还是需要适应的过程嘛。

符玄又问:“是……后遗症吗?”

“唔……”景元斟酌着,只答一半,“后遗症嘛,自然是会有一点的。”

他话一出口,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哼。”符玄果然立即上火,“既然还没休养好,为什么这么急着坐回将军的位子?是怕本座占着不肯还,还是不信本座的能力?”

她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如他设想中那般,好像已经预演过一遍似的熟悉。他真坏啊,在所有人面前扮得稳重,偏偏最爱惹这个脾气顶顶直率、规矩又向来多多的太卜大人。看她展现在旁人面前不曾有过的脾气,他才觉得自己在她这里是最特别的那个。

“都不是。”自己招来怒火自然要自己摆平,景元撑着脑袋看符玄,她站在半明半暗的窗下,整个人被透窗的光染上一圈柔和色彩,他说话便也真真假假地柔软起来,“我知符卿,一如符卿知我。我实在不忍符卿劳累啊。”

听听,这话但凡不是从景元口中说出来,或者是景元说给旁的谁来听,都还有几分可信,唯独在符玄这里,倒是从未觉得他有什么“心疼”的。眼下心口有些不舒服的,好像是她自己才对。

她问回关键问题:“白露怎么说?”

景元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就知道绕不过这个话题,将医嘱拆拆解解,移花接木地答:“当然是不要太过疲惫为好。”

至于如何不要太过疲惫么,还要劳动太卜大驾帮一个小忙。看那些文书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动辄上百本的,再健康的眼睛都会疲劳,何况是大病初愈、还有后遗症的将军呢。

而要论及一目十行且能快速分析的能力,整个罗浮仙舟无人能出太卜之右。再说,太卜大人不是还没过够将军瘾嘛?

“闲话可免,少给本座戴高帽。”太卜虽然不是罗浮本地人,神策将军的故事也没少听闻。虽然现在是这副枕着自己手臂斜躺在坐榻上的懒散模样,罗浮学宫历年榜首的名单上还留有某人光辉的一页。

“你根本就是想折腾我吧?”这样说着,符玄手上不停地翻着今日新鲜的奏报,片刻后便将一整本千字小报凝练成短短的几句话转述给身后的景元。

“怎么会呢?”将军一心二用,很快想好了回复,一只手却不怎么老实地顺过一绺符玄的长发,捏在指尖搓弄。

符玄不是没有感觉,但想到这人姑且算个病号,罢了,罢了。

第一天心平气和过去了。

第二天稍稍再退一步,忍下他将自己的头发打成一个结的幼稚行径。

第三天他又更过分一些,中途竟说要去外头赏景明目,愣是带着她在神策府兜了好大一圈。符玄第一次发现神策府原来有这么多品种各异的树,该不会景元每一棵都爬过吧?

……

第七天,符玄来时带上了几味药茶包。

“事先说明,这不是特地给你拿的。”太卜大人异常认真地解释,“只是本座的药茶喝完了,去丹鼎司配的时候顺带帮白露带过来的。”

景元扫过一眼,苍术、熟地、石斛……怎么还有黄连?虽然确有明目退翳的功效,但个顶个的味苦至极。想来白露好容易找到了机会,打定主意要让将军知道知道龙尊的厉害。

符玄盯着景元喝下药茶,脸上露出极为少见的痛苦神色,本想嘲他几句,又想起他现在还未恢复,便只是哼哼两声,嘱咐他今日定要喝够三帖,才又坐到榻边开始今日的工作。

“天舶司来报说可能找到了停云小姐的踪迹,唔……驭空司舵想亲自去探一探,景元,你怎么看?”

符玄一直埋头整理,很久没有听见身后之人回复,才坐直了身体回头去看。

景元倚着不算柔软的座枕,已然在不知何时睡去了。

3.

符玄放下手中文册,一直紧绷的双肩也放松下来,将身体彻底转过来朝向景元。

记忆中似乎很少有这样的时刻,在两个人独处时,她能够心平气和地看着景元。

他只有闭着眼睛时才如此安静,不需要她费心去想他说每个字的用意,分辨他是在玩笑还是认真。

她从不怀疑景元的聪明,也并不质疑他做下的每个决定。

将军是没有退路的,即使所有人都再无办法时,将军也一定要拿出主意。在她代替他坐上这个位置时,她更加深有体会。

她也知道自己唯有永远保持理智才不会行差踏错,所以不想说任何关于担心和害怕的心事,便连一句最普通的关怀也不能好好说出口,只会告诉他自己会做到最好,令他放心一行,赌上自己。

可是啊,如果他真就一去不回呢?

身为卜者,她从不沉溺于假设已经发生的事实,可作为符玄,她好像并不能经受住“景元不在了”这个假设。在终于等到了他的回归,确认他仍然安好之后,她头一次在午夜惊悸醒来。于是她早早起来,在太卜司磋磨半日,罗列了所有需要将军签署的文件,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着急地来到神策府。

他好好地在那里,但白露却提及他的眼睛。她于是一下子被钉在了原地,如同噩梦未醒,疑窦丛生。

他说是后遗症,她当然信他。

在这偌大宇宙,天与神皆不可占,故土遥远,斯人已去,在重新建立起来的罗浮人生中,符玄只相信景元。

相信景元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相信他永不辜负罗浮仙舟所有人的交托,即使他答应了百余次在六御议政上举荐自己但从未实施,符玄还是信他。

当然,在某些时刻,符玄也相信景元会骗她。

“诶,你说将军的眼睛?”白露晃着脑袋回想半天才“啊”了一声,“那天我是说,将军的眼睛明明可以正常睁开,却为什么总是装作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啦。”

那位“闭目将军”啊,本来是以问诊为由懒懒散散地听着她在持明族中的近况,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向门外,白露目睹之下极为讶异,才会问出口。

“后来?后来太卜大人你不是就来了吗?”

白露对将军与太卜之间的弯弯绕绕不怎么能理解,事实上,也没人试图去特地理清,反正将军与太卜都是罗浮的将军太卜,总归是分不开的嘛。

她不爱问这些,但是对给将军写药帖很是上心,上次的诊金可还没付呢,总要让将军尝尝苦头。

符玄默许了。

景元是个高明的棋手,从不说完整的谎话。这一局他虽然没有偷手,却是突如其来的疑心让她自乱了阵脚——好一个攻心为上。

好吧,她暂时承认,目前是景元赢了。

她施以小小惩罚,但又庆幸于他仍然是从前的景元。

她知道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但景元不一样,他要好好的在她身边才行。

要问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呢?太卜大人这样认为,就应该是这样。

尽管如此,看着这张毫无负担安睡的脸,符玄还是忍不住怒上心来。

在景元将将要转醒之际,符玄伸手捂住了他两只眼睛。

景元的长睫搔动她掌心的肌肤,下半张脸仍能看出愉悦的笑模样,非常配合地张嘴惊呼:“哎呀,天黑了吗?”

符玄没好气道:“没有,是你瞎了。”

景元并不意外,他本也没指望能坚持过七日。唔,在将军的字典里,迟早会被太卜识破的局,怎么会叫骗人呢?这只不过是两人之间一场又一场的游戏罢了。

他顺着她的话说:“若是如此,那日后可要麻烦符卿当我的眼睛了。到时相信符卿定不会弃我而去,令我独自黯然憔悴啊。”

“你……”符玄一时半会找不到话反驳,抬眼瞥见桌脚并排放着的两杯药茶,取过他的那杯强势递过去,“那么为了日后不麻烦我,还请将军时刻保重,这就速速进补吧!”

符玄终于扳回一城,如愿看到景元喝苦茶时挤眉弄眼的表情,甚至觉得有些夸张。真有这么苦吗?

当然,这就不是太卜大人应该考虑的问题了,她从来只喝自己调配好的甜茶。若是一边看着景元“吃苦”,一边啜饮蜜甜的药茶,口感应该会更好吧?

这样想着,符玄拿过自己那一杯,没怎么细想地喝了一大口。唔,果然真——苦啊!

出于礼规她强忍着没有喷出,这混合着多种不同层次的苦味总之就是非常苦非常难喝的……分明才是属于景元的那杯!

这人……竟然趁着她忙于替他看策文的空隙偷换了两杯茶的位置,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睡着!真真可恶至极。

符玄强迫自己咽下苦涩一口,但这口气是决计咽不下的。

“将军,这就是你说的和罗浮上下共进同退,同、甘、共、苦、么?”

说到最后几个字,符玄已经是咬牙切齿。

那种苦味在口中滞留,久久不散,不断提醒着她——这回他是真偷手了。

她气极,景元却还是笑,是那种布了一圈棋子准备收盘的笑。

没有后遗症、身体一如过去一般康健、动作也无比敏捷的将军一霎离开了长枕,倾身过来,渡给她一口过分甜腻的药茶,驱散了满嘴苦涩,只留下一个久久不能回神的太卜。

“符卿错了,这叫做——分甘同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