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托】落花流水

她中学毕业后,选在离家很远的大学上课,系里有个女生,每天顶着黑眼圈来上课,每个人都告诉她,这是因为女生每晚在网络上用不同的身份和不同的人进行亲密交往,应接不暇,谈恋爱味同嚼蜡,不开心了就踢掉换下个。

柏拉图两千多年前在《飨宴》里写过:每个人都是被劈开成两半的一个不完整个体,终其一生在寻找另一半,却不一定能找到,因为被劈开的人太多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找到了另一半,那是因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找对找不对,都只能认了。

但现在,女孩子坐在了她的旁边,摊开干净的书页,吐出草莓味口香糖吹出的粉色圆泡,用无数种虚拟的身份在寻找,她认为自己能够拥有权利凌驾在选择之上。

托帕想,自己是否也具有了选择的权利呢?在告别了过去那段为之一哂的人生后,也有了更广阔的选择权吗?

选择坐从来没有坐过的交通工具,看风景一点点向后退,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脚边放着26寸的行李箱,膝盖曲起,没有修剪的头发长到颈窝,发丝挠得皮肤刺痛瘙痒,这是最难受的时刻。她和天南海北的人一起,奔向不同的地方,去四海为家,去遇见,去遗忘,去拥抱。世界崇敬这样有选择有本事的人。只有一点,她没有想过——去爱她想爱的人。

这是妄谈。形容起这样的感觉,可以算是:有些人的爱,就像一座房子,里面有很多东西,却都不是她要的,她不打算推门叨扰,也并不打算离开,因为外面时时刻刻都在下着无止息的季候雨,好像骨骼里经年累月的生长痛,磕得她泪流满面,莹润了一颗落水的心。

砂金在工作的间隙偶尔来找她,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还是请她去昂贵高档的餐厅吃饭,给她带各个地区的最具特色的纪念品礼物。唯一有别的是她开始学着自己开车,手腕搭在方向盘上,腕骨轻轻下垂,琳琅的夜色就碎在尾灯的辉煌里。轻轻靠在他的车窗上,哈一口水汽,把模糊涂抹成无意义的字符。

没有那些大起大落和生离死别了,她像世界上所有女孩子一样,起先依旧会执着地问他:“你会不会想要爱一个人?”

换来的是他低头,系紧安全带,声音于烟灰中捻落:“我爱一个人。”

文字游戏是好玩的,他由此躲过了这样直白的诘问。其实砂金并不是不想爱什么人,但从外界的表现来看,他和一些人在一起,好像只是为了填补彼此的寂寞。在感情方面他过的很招摇,让她知道他可以喜欢一个人,给她买漂亮衣服和饰品,用尽物质去填补寂寞的罅隙。可他同时让她的知觉里充满信号:他不爱她。

他本身真的不知道,他也没做错,爱一个人是难的,要尝试把陈年伤疤揭开,展现给另一个人看,还要顾盼左右,因为难以确保伤疤是否能被悉心对待,抑或再添悲哀。这样的爱是难的,没有放下自己的痛苦,是爱不起来的。他是不敢爱她的。这个她,过去是他们共度的未成年青春期,现在是她刻骨铭心的字句诘问。他是不敢爱她的。他可以在这一生,永远为她随叫随到,但他不会跟她表白一点儿心迹。大概是他懂得了爱里总藏着最锋利的刃。只要他又想要爱她,准会给她带来伤害。让她在夜里辗转,担忧自己的安危,或者、或者,如果是她,或许还在为过去的事神伤,过不去他隐瞒过多的坎。在爱里,他只愿她仍是个脆弱的小孩,要被欺骗,要你瞒我瞒。

所以他只是千里迢迢来看她。给她带自己能够拥有的最名贵的东西,想让她的一切都变成最好。这一样庸俗,俗不可耐。可他无法昭告的爱,与其腐烂,不如庸俗。

香水、靴子、甜品,陪她吃一顿饭,聊些近况,避免感情的探讨,交换沉默,再坐上车,她开一段,停一段,到两座城市的交界处,然后他下车,让她把车往回开,回到她该回到的生活里去,去读书,去认识其他人,去新的事物里流连。他就站在原地,往另一边很慢很慢地走,好像真的在同一个人和离,自己划清界限——对,他最擅长这个,从前那么多的艰难,那么多的疼痛,划清界限就当不存在,出身、家庭、亲人,失去的也可以......当不存在。

砂金老老实实沉默着沿公路边缘走,抽掉一根潮了的烟,打火机划了几次才点燃,没话说,孤独总是在别离时分击中他。无论如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即便在几千公里外,她终于不用担忧他的安危,因为他没有给她这个顾虑。把手抽出来,揉了揉酸胀发痛的眼眶,低下头,像小孩一样用皮鞋鞋尖踢着沥青路面上零散的砂砾石子。他疲于告别,只好朝夜空和看不见影踪的车子困倦地一笑,轻声呢喃:“我似乎总是把好的事情搞砸。”

人们的自以为是会伤害他们爱的人,全宇宙都这样。

托帕把车开出去很远,窝在残留有砂金气息的空间内,脑袋一点一点,像喝醉了,和夜幕上挂着的月亮一起坠落,落到她眼眶里,也发痛了。

她睁开迷蒙的双眼想转过头,错觉间好似他有力的双手捧着她的脸,亲吻她已经布满伤痕的心。她无力地抬起一只手遮住双眼,在他终于肯放松之际混乱地大哭。

他笑的坦诚,突然就停下了所有动作。小心地捧着她的下巴,腾出一只手梳理着她被自己染乱的发丝,温柔地将贴在额前的碎发一点点撩至耳后。

又是这样。连做梦都不圆满。

他们都输得落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