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七】港城遗梦

丹恒已经四天未归家了,三月七也不像刚结婚时那样觉得丈夫不归家是他们夫妻之间有矛盾了,是件天大的事,她也不会缠着丹恒派来保护她的手下问她的先生、她的丈夫在哪?何时才能回来?

她只是在凉如水的夜晚,点着一只琉璃香炉,披上丹恒之前送她的月白色长披肩,窝在沙发的一角,寂寞地半阖着眼打盹,一如既往地等待着,最终还是抵抗不了缠绵的睡意,选择还是先回房间。

他们结婚已有三余载,三月七还是未明晰丹恒选她作为夫人的意图。年少时她觉得是这有何好思虑的,左右不过因为“情”这一字,丹恒喜欢她,就像她喜欢丹恒一般,所以在丹家下帖子的时候,她的心中是饱胀确定的幸福感。

可现在,过了三年,只不过三年,她的心境已大有变化,看待事物也不像之前那般幼稚。所以,丹恒为何娶她呢?是因为她的家世?还是因为他们初见时她足够年轻漂亮?

那可是丹家,黑白通吃,将整个港城拢在掌间的丹家。丹家的少东家根本不需要靠联姻积累财富,而他只要想,有的是更年轻漂亮的富家小姐们让他挑选。

三月七在一个个翻来覆去而辗转难眠的夜晚,终于推出了相对有说服力的结论:他们家从杭城迁来不久,在港城根基不稳,她的那颗小脑袋瓜相较于她的其他姐妹,又没那么聪慧敏悟,很适合做一个用来观赏的花瓶。

至于丹恒对她的感情……他从未在生活上苛待过她一分,反而经常有商铺老板亲自登门送来丹恒在他们那预定的礼物,或是金质发夹或是珍珠耳环,总之是太太小姐们都喜欢的精致典雅的小东西。

所以,三月七心中得出结论,丹恒绝不讨厌她,但也没那么喜欢她。

可是,她很是心悦他呀,三月七只觉得有些惶惶然的凄清,自己的母亲只告诉她夫妻之间要和睦相处,平和相待就是最好了。可是,姆妈,我将一颗真心交了出去,放在了丹恒身上,他的冷淡与客气只会使我感到苦涩疼痛,那么我该如何与他和洽?我该如何止住内心的空虚呢?

三月七有些害怕,故而清醒了几分,自己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她该是心中敞亮,不畏任何事的三月七,而今却踟蹰犹豫,独自思量着枕边人对自己的情感。

三月七恨恨地捶着枕头,软绵绵的枕头卸去了她手上大半的力气,真是一点都不痛快,她将枕头狠狠扔在了地上,发出沉闷一声,才觉得心中畅快了些。

于是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将枕头重新拾回来,又走到电话机边上,手指滑动着表盘,心思绕啊绕,在对方接起电话时,将脑中的话语变成嘴角的娇嗔:“星星呀,明天来我这边玩好吗?我叫佣人阿妈给你煲糖水喝,你想要核桃糊还是姜汁番薯糖水?好,我叫她多做点。”

在一人居在着宽敞的住宅时,三月七总是隔三差五地让自己的好友星来找她,别人不行,她只要星。

星每次总是抱怨搞不清丹家的想法,住宅建在这么偏的地方,路弯弯绕绕,林间看上去鬼影幢幢,有次她夜晚回家,那森森的气氛活把她吓得够呛,方向盘都握不稳。

三月七将额头抵在星的肩上,乐不可支,星斜睨了她一眼,明知故问着:“靓女,笑什么?”

佣人阿妈正在厨房守着那锅糖水,锅里粘稠泡泡浮起又裂开,绽出甜蜜浓郁的香味,三月七伸手揽住星的肩,慢悠悠道:“我在笑,星星还是和过去一样,没有一点改变,真好呀!”

星对朋友到底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她听出三月七话语中那点歆羡与遗憾,她伸手揉了揉好友的长发:“阿七,你不开心。”

三月七摇了摇头:“没有不开心,只是觉得没有意思了。”

总是等待,总是期盼,她有些累。她知道丹恒的不容易,多少日她沉沉睡去,他还在办公桌前挑灯,丹家简直是一块盘根错节的乱麻,他身边的阿叔阿公们也都盯着他,他一刻都不敢松懈。

他又代表着丹家,今日可能在解决坏了道上规矩的人,明日可能就会出现在某剪彩仪式上,三与七透着电视都能看清他眼中的疲累,心中升起钝钝的痛感。

于是在丹恒难得抽空回来的时候,她会跟着佣人阿妈学着怎么做核桃黑芝麻,看着丹恒长大的佣人阿妈会告诉她,丹恒喜欢再加上几颗芝麻汤圆,三月七一一记在心中,一步步按着指示做着,比她学英国语文还认真。

所幸成品也不差,她有些紧张地看着丹恒吞咽着,手中都是汗涔涔的液都不自觉,她问道:“如何?”

丹恒将汤匙搁在已见底的蓝瓷碗里,道:“上佳。”

三月七喜不自胜:“那下次还做?”

丹恒点头,摆手示意她低头,将刚购来的青碧色的玉石耳坠挂在她的小而莹润的耳垂上,眼神扫过三月七脸上升起的滟滟粉意,他不自觉地垂下了眼睑,他能感觉到自己指尖握住的那一块肉都在奇异地发烫,连绵成酡红一片,是三月份木棉花盛开的颜色。

三月七更是心如擂鼓,自己都能感受到胸腔正激荡出一阵又一阵的回声。太响了,她都生怕丹恒听到,于是局促地站起身来,和丹恒说她去给他再盛一碗,便匆匆离去,连桌上的碗都未拿,可见是有多慌张。

那时他们刚成婚,确确实实度过一段很平静的日子,丹恒会和三月七约好几点准时归家,迟到了会带上一盒蛋挞赔罪,一定得是泰昌饼家的牛油皮蛋挞,因为三月七相较于酥皮蛋挞,更钟爱这种光滑结实的一款。

他们刚在一起时,三月七会哄着丹恒和她一起吃下一块又一块,邀请丹恒和自己明日一起去公园看郁金香,那时她天真可人,只觉得自己喜欢的定要和丹恒分享,却从未想过丹恒是否会喜欢。

所以丹恒之后不再归家,只叫手下送来蛋挞她也不该委屈,是自己总在强求,也难怪丹恒会厌烦。

三月七终于在好友面前落了泪,星张皇无措,忙拿手绢替她揩泪,心中咒着丹恒,三月七哽哽咽咽地泣着:“我终于明白了。”

她太自以为当然了,也太愚钝了。

星心疼地抱住她:“明白就好,明白就不会心痛了。”

三月七忆起她与丹恒初见时,她又因背书背不出被罚紧闭在屋中,可那日阳光晴好,她偷摸着蹿了出来,在院子里奔跑,钻来钻去,直到穿过花架时一头长发粗心地被蔷薇荆棘缠住,才顿住了脚步。她用力扯着,除了头皮发疼什么也未得到,真是丢脸,她听到了有人靠近的声音,于是她放下尊严,主动出声:“哎哎,有人在那是吗?请帮我个忙!”

她以为是家中的佣人,却没想到显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张陌生的、清俊的脸,看上去年岁也和自己不相上下,她只觉得更加丢脸了,但也还是红着脸继续求道:“麻烦你帮帮我,我的头发被缠住了,能帮我解开吗?”

青年犹豫了一瞬,还是上前替她将头发从荆棘中一缕缕抽开,动作温柔细致,没让三月七感觉到疼,她道谢,想交下一个朋友:“多谢啊,要是你不来,我只能拿剪刀绞掉我的头发了。我叫三月七,你叫什么?”

“丹恒。”青年从从容容地应着,他的手很巧,不一会就将三月七的长发全部解救出来。

初到港城,未有多少朋友的三月七想和这位看上去和自己年岁相仿的青年多搭几句话时,却憾然听见母亲喊自己的声音,于是她带着被陌生人解除困顿的羞意道:“丹恒是吧,我记住你啦,我先回去啦,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三月七将“报答”二字咬得极重,颇像武侠小说里江湖儿女知恩图报的样子。

“这倒不必了。”丹恒下意识地拒绝。

三月七讶然:“这可不行!”总觉得面前的青年不相信一般,只是她又着急,没时间向青年细细强调介绍自己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索性突然灵光乍现,她将自己刚刚在院中采摘的鲜花递给青年,说道:“那就收下这束花吧!”

丹恒只觉得面前的女孩想个用玻璃纸包装着的一个洋娃娃,窝在自己的一寸天地里,不知道何为谨慎与防备,朝他递来鲜花时,眼睛底都是笑意,欢快在脸颊上凝成浅浅的梨涡,身上也是和花朵般温温柔柔的馨香。他最终还是接下了。

三月七朝他招招手,道:“那么,再见啦!”她小跑了几步,又回头深深看了丹恒一眼,才回头跑开,彻底消失在丹恒的眼中。

那时三月七终于懵懵懂懂地领悟了“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背后的羞怯之意,这也成为了之后她无数追忆中最宝贵的一个片段。

看开了些的三月七此后将日子过得舒心,应星的邀请去看歌剧,去跳舞,将衣服一件一件地试过去,偶尔心血来潮时,对着烹饪书学着做那些西洋甜品。丹恒偶尔回来时,她甚至能端出一块抹的平整的奶油蛋糕给他。

丹恒只吃了一块,就收了手,呷了几口茶解腻,他道:“三月,你想回杭城看看吗?”

这是三月七来港城前的故乡,也因此即使在港城呆了这么久,她还是带着江南那才有的吴侬软语,学不来港城一点腔调。

学不来,也挺好,丹恒只觉得三月七不该在港城,她该去呼吸点别的地方的空气了,港城太压抑了,丹家也一样,不适合她。

听闻杭城也多雨湿润,但与港城不同,杭城只会让人联想到“淅淅西风淡淡烟”、“满庭春雨绿如烟”这般说不尽的诗意朦胧,而港城不一样,它激烈,它迅猛,它“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

三月七需要和煦的阳光与温柔的雨水,而不是这样紧张的环境。就像她当年送他的花,只在丹家呆了两三日,便早早败落了。

他不信这并不好的预兆,依旧顶着族中的压力,按照礼数,一步步将三月七娶了回来,但是在手下人的日日来报下,他惊觉三月七也一点点凋垂枯萎,她过去鲜妍的气象在渐渐褪色,她的生机在被丹家阴森幽寂所磋磨。

三月七是不可能主动离开的,那只能他来做决断。

三月七皎白的面孔显出了毛玻璃似的茫然,她干巴巴地说着:“是要离婚的意思吗?”

“绝对不是!”丹恒意识到突然提高的声音似乎吓到了三月七,他深深咽下一口气,温声道:“你不是一直很想回杭城看看?我让人订了船票,那边也联系了人帮你打点好一切了,你要是觉得寂寞,可以让你的家人或者星小姐陪你一起。”

“别怕,过几个月我就来接你。”

三月七无意识地拿银叉戳着蛋糕,直将其戳的稀烂,似是在思量,最后吐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我听闻你最近处境很艰难。”

当她走出家门,不再哀哀怨怨时,却在各个或大或小的场合里听到了那些关于丹恒的窃窃私语,流言传闻,让她如鲠在喉。

丹恒当机立断地地否认:“没有。”

三月七便也听话地跳过这个问题,她自言自语道:“那得整理行李了。”

“那些事交给下人去做就好了。”

三月七嘟囔了一声,丹恒未听清,便探过身子,问道:“什么?”

三月七抬起眼睑,缓缓重复着:“丹恒,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竟是这个问题。果真是这个问题。

“三月。”丹恒似在叹息,“我心悦你,当我在你家花园里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

所以我才更要放手,你不该拘在丹家,你该大笑,该大乐,你适合世间所有浓烈饱满的情感,而不是在这将你的活力渐渐消弭。

丹恒稍事停顿,继续道:“明日我送你登船。”

三月七睁着一双水色盈盈的眼睛,点头应着:“这次,你可别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