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小|我们于颓废中睁眼,亦在灰烬中重燃。

“芸芸众生,唯你是与我,灵魂共振的琳琅诗篇。”

十一点的后巷一向是没有人的。

烈火般燃烧的裙摆沾上灰尘,一步一步蹭在小腿上像是伤痕。后街上沉重的大门被撞开,陈峥宇带着乱糟糟的深栗子色假发,画在脸上的是过于夸张的上挑眼线。他有些不耐烦地皱着眉,抬起脚踹上身后的门。

夏季的深夜虽燥热,吹拂在脸上若有若无的晚风还是缓解了他的糟糕心情。他从红色洛丽塔裙撑旁的口袋里取出一包烟,嚓开个廉价的打火机给自己点上一条爆珠香烟。

同他血液一样热烈的火光跳在眼前,他惆怅地叹了口气,悲愁随云烟。

记不清是第几次了,为了赚几两白银把自己糟蹋成这幅便宜样子。

烟灰燎痛手指,他听见火星烧掉烟卷的声音。陈峥宇半蹲在台阶上,酒吧里重低音震得整个地都在颤抖,身后的门隔绝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只有在舞台上的那半个小时,他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可以用音乐诉说他的难处,用鼓点麻醉他的痛苦。陈峥宇甚至认为,活了二十几年的他唯一做过一次正确的决定,便是在那年对任何负面诋毁充耳不闻,坚定拿起他的那把贝斯玩起摇滚。摇滚摇滚,随着音乐摇起来,所有操蛋的事情都在他的中指之下,整个世界都能滚蛋。

一根烟抽完,他点起了第二根。对面的广告牌猛地熄灭,他点起第七根烟。

酒吧的乐队早已结束演出,他的几个朋友也早早离开了。老板并不着急去寻找或者驱赶失踪了将近三个小时的陈峥宇,因为今晚酒吧的股东正在此大肆消费,为满足他的奇怪癖好,被迫女装的陈峥宇为酒吧带来了接近五位数的资金。

钱都流向不缺钱的人,爱也流向不缺爱的人。生锈的圆铁挂在纯黑色的墨纸上,周围的云雾晕开月亮。

如果说黑白灰是他的人生,那么此刻,面前这粒正在燃烧的星火才属于他真正的灵魂。

陈峥宇认为他的生活一直是这样的,干砸了他就道歉,难受了他就沉默,或者是为发泄而爆哭,收拾好自己之后接着去维持生计。

凌晨一点,小巷口猛地传出碰撞的声音,陈峥宇手一抖,烟灰散落在地上。

他用指尖碾灭手中的烟起了身,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好奇地走过去。

位置的原因,这条路上并没有路灯,只有对街的霓虹灯还算的上明亮。假睫毛遮挡了几乎半边视线,他看见一个男人满身是血的依靠在墙边。

路上算是干净,他的胳膊撑在两个废弃的纸箱上面。胸膛微微起伏,陈峥宇甚至分不清对方是死是活。

一步,五步,十步。他在男人面前站定,微微垂眸。

对方有气无力地睁开肿胀的双眼,周围血粼粼的,额头上的血顺着发丝流下再凝固,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好漂亮,”他哑着嗓子轻轻开口,对陈峥宇扯了个勉强的微笑,“要不要和我一起喝酒?”男人抬起满是血迹的胳膊,小臂到手腕开出一道狰狞的伤疤。

手中的酒瓶猩红得像是一只玫瑰,男人像是在酒会上邀请他中意的优雅女士与他共舞。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陈峥宇扯了自己繁琐的裙子,半蹲着那样坐在对方身边。他抽出一根崭新的烟,猛地撞上酒瓶外壁。

“Cheers.”他小声说道。

像是搭上对方那张充满请示的手掌,两个人在废弃的荒地上共舞。

孙权是街对面酒吧的rapper,他这次被赶出来,是因为演唱的歌曲没有按先前排练的那样进行。

“老板说现在是快消费的时代,没人再愿意听细水流长的故事。”手中随便顺来的洋酒被一口接一口的吞之入腹,孙权同他一样蹲坐在地上,右手衔着一支陈峥宇点给他的烟。他顿了顿,接着说着:“他们只是经过,我的痛苦却要永远静默。”

陈峥宇听见孙权惆怅地叹了口气,然后画风一转,顿着语句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你的裙子真的挺好看的,精致得来。就是你的,黑色底裤透光,有点过于清楚了。”

哭笑不得的,陈峥宇终于在这晚露出一个不算难堪的笑容。

“这么real,一看就知道你是搞摇滚的。”

陈峥宇瞳孔一震,眼睛里的笑意更为明显:“……你真看得出来?”

孙权借着月光再次细细浏览了一次眼前的人。

尽管五官被散乱的假发遮挡,原本的面容也被廉价的化妆品覆盖。但是那双带着星火的眼睛,仿佛沾着鲜血的双唇,说话时若有若无的薄荷味润喉糖的味道,还有那个正在燃烧的灵魂。这一切他都看的清晰,似乎连对方因为消愁时吐出的烟圈,他也能感受到其中苦涩。

同他一样的狼狈。

“嗯。”孙权点了点头。他也没管手上还沾着自己的血,手臂上的疤痕还没有结痂,他只是抬起手把陈峥宇微微挡住眉毛的刘海拨开,抿了珉唇后说道:“看的出来。而且,你真挺适合的。”

“继续唱下去吧,”孙权用酒瓶碰了碰陈峥宇拿着燃烧香烟的右手,“看你眼线都花了,哭完了别忘了继续出发。”

自此之后,凡是没有演出的日子,陈峥宇就会去孙权那家酒吧光顾。

没演出的时候他会换便装,简单的白色卫衣,水洗过的深色破洞牛仔裤,脚踩双运动鞋。他习惯带着卫衣帽子,身上也总围绕着若有若无的忧郁和沉默。所以每次演出的时候,孙权总能把目光聚焦在那个与身糟灯红酒绿格格不入的人身上。

褪去摇滚的加持,陈峥宇在外人看来像是刚步入社会的大学生,甚至孙权刚介绍陈峥宇跟他的好兄弟认识时,对方以为他是高考结束后来酒吧兼职的学生。

“你小老师搞摇滚都好久了,管大前辈叫什么,小学生呢。”孙权笑着拍上他好兄弟的肩膀,甚至在问陈峥宇艺名的时候因为他女装好看直接叫他mcav。

陈峥宇掐着孙权的肩膀给了他一拳。

相比于夜色酒吧,孙权所在的地方显得逊色很多,甚至连个像样的舞台都没有,只是几台音响围起来的空间。他也没有团队,基本上就是自己放伴奏自己唱,有的时候会抱着把吉他给他不在场的前女友唱情歌。

仿佛就印证了孙权的那句话:他们只是经过,我的痛苦却要永远静默。

但陈峥宇承认,孙权的歌很有力量。他不管有没有听众,他只是自顾自的唱,似乎认定了会有人把他的声音录在唱片里然后没日没夜的循环播放。有的时候忘词,他不擅长freestyle,明明应该救场做些什么,但孙权只是在观众席中去找陈峥宇的眼睛,然后憨厚地笑一笑。

陈峥宇不懂孙权之前是否以这样自暴自弃的方式圆场,但孙权明白,自从与陈峥宇成为朋友,总有一个人会在他身边停下,用炽热的视线融化那个快要生锈的梦想。

陈峥宇的演出基本都是后半场,十点开始。孙权有的时候九点就会到夜色酒吧,避开嘈杂的人群去后台找陈峥宇。

陈峥宇其实也不常穿得浮夸,演出的他钟爱oversize,长袖长裤似乎是为了遮盖身上岁月留下的疤痕。不可否认的是,第一眼看见陈峥宇的时候,孙权真的以为对方是女孩。但此刻看着他熟练的往脸上拍些粉底,带上美瞳,画好眼线,涂好润唇膏,孙权只认为这些是锦上添花。

独特的唱腔,独特的词曲,还有那些令人有些摸不到头脑的肢体动作。孙权承认,陈峥宇的音乐比他有想法的多。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活得更艰难,因为对于刚起步没什么名气的歌手来讲,能同时兼得热爱和收入的情况微乎极微。

“法老,你说你第一次见我那天,是不是真的惹到什么人了?”

酒精发酵的原因,孙权眨了眨眼睛堪堪回过神来。凌晨两点半,街边凄凉寂静,陈峥宇把手中的签子放在桌子上,仰头喝了一口啤酒。

看着对方发红的面颊,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那家酒吧是这片地老大名下的资产,我当时那首diss的词他听不惯,就把我赶出来了。”孙权往嘴里塞了口土豆丝,手边的啤酒瓶倾斜,耀金涌进玻璃杯,他仰头喝净。

“你当时真的……出这么多血还喝酒,你真的不要命了。”陈峥宇笑了笑,递给孙权一根牛肉。

……

“当时我真的没想活了,小老师。”

孙权垂下头,故意不去看那人的神情。他故作轻松地晃了晃自己的椅子,伸手接过那串早就凉透的牛肉:“那瓶酒本来是用来打碎的。”

签子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但是我看你……过的比我更糟糕。不是有句话吗,看到大家都过成这个逼样我就放心了。”

孙权笑着去抬头,却看到陈峥宇正在用那晚的神情望着他。气氛并没有因为这句玩笑话而缓和。

“孙权。”

陈峥宇抿了珉唇。

我本来也是破碎的,是你一句一句拼好我,还为我点起那根燃着希望的烟。

“继续唱下去吧。”

……

继续唱下去吧,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

陈峥宇只单单说了这六个字,之后他给自己和孙权重开了一瓶酒,沉默地碰杯,沉默的一饮而尽。

凌晨三点半,世界早已陷入睡眠,毫无睡意的两个人便骑着自行车徜徉在无人的街道上。

隔天是公共假期,两个人都没有表演。于是他们在这个唯一自由的、属于他们的夜晚肆意吼叫,用力呼吸。

“慢点!”孙权大声呼喊着身边的人,但陈峥宇却不理,只是回复:“就是要这样不屑一顾!这样才有跳海的感觉!”

孙权虽担心安全,但这样的盛情难却,不知不觉间,他已和身边的人一起驰行。

我们的世界从不需要任何修饰语言,看着眼前的一切从身边飞驰而过,我的心脏正同你的一样,在歇斯底里的呐喊。

……大不了一起去世。

不受控制的,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无法操控软绵绵的肢体。于是自行车摔进杂草丛里,陈峥宇和孙权坠在一片荒地上。

天上的月亮都有两三个,孙权不喜欢那些平凡无用且多余的事物,于是他把视线落在他身边的人身上。

他和陈峥宇仰躺在荒地上,对方点了支烟。没有廉价香水和血腥味的阻挠,他闻见淡淡的草莓香。

云雾被风吹的脆弱,孙权突然开口,他说,陈峥宇,真想逃离这里。

你是要带着我私奔吗。明明是问句,陈峥宇说出来却颇像肯定答复似的。

“我们现在就在私奔。”

孙权笑了笑,泛着困意的大脑来不及处理信息,于是他的左手轻轻牵上陈峥宇的右手。

“私奔过后可就是接吻。”

陈峥宇坏心的把甜腻的味道都散在孙权面前。对上那双眼睛,孙权有些难以自拔。陈峥宇没说话,指尖上的烟灰滚落,他的心跳随着火星在一片荒地上歇斯底里的呐喊。

“啊,pua我是吧,你们哈圈潜规则,真猖狂。”

孙权笑了笑。他接着陈峥宇的话说,都不如你,你最猖狂。

树影随着晚风摇曳,陈峥宇额前的碎发也随之飘动。孙权再一次用手指撩起对方的发丝,他注视着那个属于自己的月亮。

猛地瞬间,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句话。

我想睡在梦里,醒在梦境。

“孙权,你不是第一次见我就说我漂亮吗,那怎么不舍得亲我一口。”

孙权没说话,只是用手臂撑起身体。衣袖沾上泥土,陈峥宇的目光过于炽热。

旷野从不拒绝月亮升起后的骤雨,生命本就不该像齿轮一样有固定运行的程序。生活铁锈丛生,浪漫野蛮生长。

摇曳生姿的玫瑰被他衔在唇角,青涩的刺割破他的下唇。有人用力啃咬,有人不舍收束。

陈峥宇这个月因为缺勤三次被扣了将近一百块钱。

孙权连续给陈峥宇发了三天的消息,每次自己演出结束后就会去夜色酒吧后门口抽烟,架势像是堵自己冤家干架。

“没啊,在家做音乐。”

陈峥宇终于在孙权准备报警的前一秒回了消息。

孙权把这段时间积攒的疑问一股脑的打了一长串消息给对方发过去,他问你收入怎么搞,什么时候你再演出,新歌首发那天你想不想让我去。

手机震动,孙权戳开聊天框,陈峥宇只单单回复了他两条消息。

“你要不要听。”

然后是两行他的家庭地址。

孙权所在的酒吧离陈峥宇家有些距离,于是九点半结束演出的他将近十一点才敲响对方家的门铃。

陈峥宇听见声音后打开门,面前的孙权拎着六瓶啤酒。他招呼着对方进门,顺手拍开了客厅的灯。

不同大小的纸箱摞在地上,茶几上甚至还有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褪黑素。孙权老老实实跟在陈峥宇身后,走到对方卧室却又是另一不同风景。

他家不算大,一扇简单可拖拉的门就隔绝出两个世界。陈峥宇的卧室没开灯,墙上的霓虹艺术字在眼前跳动,泛着彩色灯光的散热器旁是杂乱的电线。他随便把麦架推到一旁,扯了另一把椅子示意孙权坐在他旁边。

电脑显示屏上是熟悉的页面案板,写在便利签上的是“梦圈”两个字。

在上台前,

一瞬间,

心跳都在排斥着,

可是是为什么,

这样的生活也许是我不适合呢。

​ ​

​ ​

脚下的路我该往哪里走,

这片荒漠,

闭上双眼,

我的梦,

形成圈。

思绪随着歌词飘远,脑海里回想起每次上台前的那三十秒。那些迷惘、痛苦,泪水,围绕在身边成为一个圈。却也正是因为如此,心里才会有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十几年的艰难路途都随着音乐转换成六个字:继续走下去吧。

“我想睡在梦里,醒在梦境。”

喃喃自语的,孙权在陈峥宇去洗手间的空隙里嘟囔着这句话。一个从无到有的念想猛地出现,而这句话也为他未完成的作品留下一笔完美印记。

啤酒瓶的盖子被他们卡在桌子上,微微使力,小麦发酵的醇香涌进二人鼻腔。

他们再一次一同碰杯,沉默的喝酒。孙权照例夸赞了几句新歌好听,却在起身的瞬间有些不受控制地跪坐在地上。

鲜红的印记打在他面前,像是燃烧的烈火。他用手指轻轻抹去,是温热的。

陈峥宇同他一起跪在地上。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的狼狈,孙权默默接过陈峥宇手里的纸巾,下一秒却有些无力的埋进他怀里。

“小精灵……”他嘟囔着陈峥宇的艺名,仿佛台下那些个在酒吧歇斯底里为他欢呼的听众。

孙权并没有觉得身体有不正常的地方,只把这个流的不受控制的鼻血当做酒精过敏的副作用。

“孙权,你要碎掉了。”

几乎是瞬间的,怀里的人有些用力地攥紧他的衣领,沾着鲜血的手指在他后颈蹭出一朵彼岸花。

“你没日没夜的创作,但那些人却弃若敝屣的离开。”

“我不一样,我会一直注视着你。

“你可以一直看着我。”

孙权有些懵懵地抬头。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从自己出来打拼的那天起,他就明白一切的苦都要往肚子里咽,一个人去习惯和接受每日焦虑的起伏和退潮。大城市机会多,但愿意为他驻足停留的人太少。

他吸了吸鼻子,却也倔强的没掉下来一滴泪。陈峥宇却已经在他面前红了眼眶。

“没事。”孙权用纸巾擦了擦他唇上干涸的血迹,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他尝试把两个人从地上拉起来,胳膊却不小心碰掉了桌子上的啤酒。

像瓷器般剔透的玻璃滚在脚下,和其中的啤酒一起碎成一束烟花。孙权轻呼了一声算是表示歉意,下一秒却被陈峥宇的身体冲了个满怀。

瘦弱的手臂环住对方的腰,孙权也小心抚上那人后脑。

两具身体相拥,两双梦想重叠。孙权小心呼吸着陈峥宇身上淡淡的草莓香味,心下一软。

今天晚上的演出,夜色酒吧破天荒的允许了外来驻唱歌手也一起上台表演。

陈峥宇很兴奋,不只因为今天是他新歌《梦圈》的首演,更是因为他能和自己真正热爱的人一同做他们想要做的事。

“小老师我事先说好,不搞女装的啊。”孙权被迫做了造型,他有些自暴自弃的闭上双眼,让陈峥宇把先前拍在自己脸上的粉饼压在他额头。

“你们搞说唱的不是更real,女装硬核什么的又不是整不来。”孙权的朋友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陈峥宇手中的散粉飞了一屋子。

“诶!这什么欧莱雅还是丝芙兰的牌子撒了这么多,赔我钱!”

“我靠这,这贵的来,怎么跟你精灵哥聊天的,道歉。”

看着一致对外的两个人,朋友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话是这么说,但最后为了让酒吧股东高兴,两个人还是纷纷穿上了jk短裙。

陈峥宇当天晚上穿的是休闲的短裤,卡扣一别就真的像是穿了裙子似的。他高兴的拿着麦克风在孙权面前蹦蹦跳跳,脸上是发自内心的开心笑容。

“胖?谁说的。”陈峥宇刚完成一首歌,他气喘吁吁的去摘耳返,听见台下有人皱着眉大声喊了一句。

“放屁,他这样还胖。”孙权没拿麦克风,他有些打抱不平地先陈峥宇之前回了这么一句。之后他本还有半句话要说,但他抿了珉唇,并没有说出口。

他的腰我一只手就能搂过来。

“上镜胖十斤是吧,ok,先这么说,首先我觉得我真不算胖的,其次我真没想过会上节目什么的,镜头里的我什么样我真的……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陈峥宇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之后便调整身后的麦克风准备演唱下一首歌。

有些真心话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孙权站在一旁看着陈峥宇的背影,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做出反应。

陈峥宇正打算跟身后的鼓手交代一处变动,回个头的瞬间就看见孙权从他身旁走来。台下有人欢呼,陈峥宇刚想开口调笑对方几句,只见孙权单臂搂过那个称得上瘦弱的腰,没使多大力气就把他腾空抱起。

手骨膈在腰窝下的胯骨上狠狠摩擦,很疼,陈峥宇有些发不出声音。

他承认,自己的体型在普通男生中算偏小的。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会收到比常人更多的质疑。孙权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意义。

之后,陈峥宇在演出的空隙去找对方的眼睛,他在黑暗的角落里与他的月亮对视。

先前那个举动像什么呢。孙权在台下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对陈峥宇扬了扬唇角。

我们相识在彼此成名前。某个清晨,我醒来后依仗的不再是草书横飞的歌词手稿,而是你的臂膀。

庆功宴大家都很开心,陈峥宇介绍孙权给自己的老板认识,白酒变为洋酒再换为啤酒,等陈峥宇扶着孙权出了包厢已经是凌晨了。

怀里的人虽意识清醒,手脚却使不上力气,陈峥宇只得自己一个一个去送走喝的烂醉的众人。

小老师。他听见孙权正哑着嗓子呼唤他的名字。陈峥宇嘴上说了一句做什么,另只手把显示打不到车的手机锁屏,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面颊。

“去我家。”酒精过敏的原因,孙权整个人显得异常疲惫,而他自己也头晕的不行,眼睛刺痛到像是被针碾过。

陈峥宇从孙权的口袋里摸出钥匙,两个人摇摇晃晃撞开了门。趁着对方放钥匙的功夫,孙权习惯性地给大门上了锁。

屋内没开灯,孙权同他一样也是独居,但收纳却比陈峥宇利索些,常走的路线没有惹人的纸箱子堆着。

“咪咪。”他摸着黑一路走到客厅茶几的位置,陈峥宇顺着墙摸到开关的按钮。一下,室内灯光大亮,孙权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只橘猫。

他的食指指尖轻扫猫咪的头,手掌轻柔抚摸毛茸茸的肚皮。陈峥宇挨着孙权坐下,他同对方一起撸猫,在与孙权指尖相撞的一刻猛的收回手。

“我们……我们一起搞一首吧。”孙权低着头看着怀里的猫小声嘟囔了一句,陈峥宇甚至分不清对方是喝多了还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啊。”

“我说音乐。我们一起搞一首。

“你陪我玩说唱吧,陈峥宇。”

怀里的猫咪停止了反抗,陈峥宇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去看孙权,发现对方眼睛里的真诚。

“……好。”

毫不犹豫的点头。

但是歌曲不是想做就能直接出成品的。为了方便,陈峥宇搬去孙权家里住了半个月,因为离演出的地方相近,两个人索性一起起床洗漱,一起去同一条街同一酒吧演出。久而久之,形影不离的他们成为那片街道小有名气的说唱歌手。

但凡是没有演出的日子,两个人就宅在家里全身心的创作。编曲作曲什么的他们都擅长,不需要花钱找人帮忙制作,但是启动资金不宽裕,最后甚至连个八千块的MV钱都凑不出来。

生活依旧操蛋,忙不完的演出和人际交际。但是每次下午睁开双眼,散落在自己身边的是几张凌乱的手稿和陈峥宇的发丝,这些都在夕阳西下里显得格外耀眼,孙权觉得自己早已拥抱他想要的稀贵耀金。

“话说,这首歌要叫什么名字?”陈峥宇把自己的音轨拖到伴奏上,算是结束了他这段verse的编排。

“不懂诶。”孙权半带着耳机,左耳听着伴奏,嘴里小声念叨着他写的词,右耳听着陈峥宇询问他的话,“这是你第一首说唱,得想个,想个有点意思来的。”

陈峥宇没说话,他看着自己写出来的词,心里默念他想创作或者是二改的flow。

听着身边的人沉默的不正常,孙权停掉伴奏偏头去看。他的视线落在陈峥宇电脑的文档上,鼠标光标正好停留在一句词上。

“我是独立的个体,没有人可以因为外在而否决掉我的一切。”

孙权喝了口水,收回视线的瞬间看见自己的最后一句词。

“唯一的心和唯一的累积的堆积的韵脚都给了唯一的你。”

想法油然而生,趁着陈峥宇正愁思他的部分,孙权在自己的歌词纸上默默写下ONLY ONE。

《ONLY ONE》发行,两人在互联网上小火了一阵。夜色酒吧因此也人满为患,赚到的币子超过三位数,他们的舞台也多增加了一台CD打碟机。

看到评论里都在提法老这么不温柔的声音和小精灵的声音交叠起来居然不会冲突,唱硬核说唱的人唱起情歌来多震撼,甚至还有人在说两个人是夫夫对唱。陈峥宇在吃饭的时候故意拿给孙权看,本是想着犯贱讨嫌的,没成想孙权只看了一眼,说,你要是想做我们一直做就好了。

夏季的雨向来是没有预兆的,一点一滴逐渐翻涌成海。孙权和陈峥宇在没有遮蔽的小桌前被哭泣的月亮浇灌彻底。

开始下的雨,是夜的心跳声。

他们把钱放在收银台上,也不管那被打湿的地面,陈峥宇扯着孙权的外套遮在头上避雨,两个人举着啤酒在无人的街上狂奔。

雨是暗淡的,像是一场诡蓝色的生命降落。水液簇拥在一起,看看没过脚踝。

衣物都湿透,这里没有除他们之外的生命。

“孙权!我们在跳海!”陈峥宇扯着孙权湿漉漉的衣服一股脑的往地上躺。肩膀与雨水碰撞砸出一些烟花,孙权笑陈峥宇在大街上游泳是神经病,却又怕他着凉似的,把浸湿的外套往对方身上披。

抬头一看,原来我们拥有如此广阔的天空。才发现,这么喜欢下雨,却躲了一辈子的雨。

“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一直游吧,直到海水变蓝。”

孙权笑了笑,扑面而来的雨滴打的他睁不开眼睛。细针如雾般落在他身上,他们躺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呼吸。

身体传来从内到外的冰冷,孙权觉得自己已经烧光了,像是落山的太阳。

“孙权,人类真的好渺小。”

陈峥宇感受着被雨水浸泡的感觉,水液大到他的膝盖都被打得冰凉。

“所以,请不要忘记我。”

孙权点了点头。

陈峥宇的睫毛上沾着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雨滴,像是晨露。孙权把手里的啤酒吞之入腹。眼前的月亮又开始朦胧,陈峥宇的侧脸却毫无保留的绽放在他身边。尽管没研读过诗集,孙权还是不住感叹:

月色为你残缺,你是我难落笔的诗词。写你时下着雨,字句都潮湿。

陈峥宇今天只需要唱三首歌,半个小时就结束了表演。十点半等到将近凌晨一点,陈峥宇并没有在后门的位置见到孙权的身影。

手机上的消息停留在三个小时之前,孙权在微信上问他今天去那家小店吃宵夜可不可以点三盘土豆丝。

没由来的,陈峥宇心里有些发毛,于是他掐灭手中的烟,顺着无人的街道走到孙权工作的酒吧。

室内一片漆黑,寂静的不正常,陈峥宇只单单推了下大门,他就听见些玻璃二次破碎的声音。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第一次和孙权见面的场景,对方脆弱的样子剐的他心脏都在难受。记忆里出现孙权在和他吃饭时提到的酒吧的来历,陈峥宇心下一凉,鼓起勇气推开大门。

地上满是碎掉的高脚杯和霓虹灯管,混着高档的洋酒红酒像是血液一样流淌了一地。借着身后的光,他看见孙权正靠在舞台音响旁边,没有声响。

“……孙权。”陈峥宇颤抖着声线,整个酒吧只有他们两个人。不受控制的,泪水夺目而出。

“小老师。”

孙权睁开再一次被血液遮蔽的双眼。他看见陈峥宇带着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光,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孙权看到陈峥宇小跑到他身边。明明动作是无措的,眼泪也是不受控的,他却还在尽力维持理智,小声的问这里到底怎么一回事。

陈峥宇下意识要把孙权从地上扶起来,搀扶身体的时候却摸到一大块温热的液体。

孙权想说的话很多,他说今晚酒吧有人闹事,老板死了,对方的人带了枪要灭口,我没逃过。不过没事,我已经叫人去找车救我了。

他吞了吞口水,陈峥宇温柔的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对方担忧的神情离自己不过几毫米,孙权笑着说了句我没事。

陈峥宇不记得是怎么上的车。他只记得怀里的人腹部中了一枪,同他心脏一样滚烫的鲜血像是河流般流淌。

“开车。”他声线颤抖地像是呼吸机上起伏的绿线,相连着孙权胸膛若有若无的翻涌。眼睛干涩,流不出来的泪水却染红了座椅。

“我说开车!”

他不记得是谁关上车门拧开钥匙驾车,他也不记得副驾驶的人递给他一把枪是做什么。陈峥宇的眼睛似乎是血红色的,他不知道车在往哪个方向行驶,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身后的车会打碎他们的车窗和后视镜。

他仿佛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孙权的。

于是他低下头,一滴泪再一次不受控制的坠落。

孙权从没这样狼狈过。

之前那些最难熬的日子,最好的兄弟选择堕落,女朋友毅然决然的离开,毫无反驳机会的恶评。甚至喝了酒打架到挂彩,孙权都从未这样狼狈过。

陈峥宇突然觉得,他们的生活怎么会过的这样乱七八糟。自从谷底相见的那一刻,明明已经在努力求生了,但一切都好似生了锈,每一步前进都变得这样艰难。

“陈峥宇。”他听见一声微乎极微的叹息。孙权从未以这样温柔的语气唤过他的名字。陈峥宇用力的点了点头。

子弹擦过耳边的声音听不见了,轮胎因为急刹车而发出的刺耳尖叫声也不见了。他看不见前排的人匆匆停了车往他们身后跑去的身影,他的瞳孔里只有那张他仔细端详过无数遍熟悉的面容。

孙权觉得自己正处在梦境与现实的临界点。恍然之间,他突然明白了梦圈那首歌。

“陈峥宇”,孙权顿了顿,他哽着嗓子,吞了吞像是被针碾过的嗓子,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谢谢你选择做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家人,还有我的爱人。

陈峥宇此时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用力地摇了摇头,他说,孙权,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往哪里活。

许多承诺你都还没完成,你说要和我私奔,和我蹦极,带我跳海,给我写情歌。你还说过音乐会带你我逃离这个世界,你说你会记我一辈子。你不在了,我该往哪里走。

泪和血液混在一起染红了座椅,陈峥宇边说着边掉眼泪,粘着孙权的血的手指擦过眼角,留下一枚像吻痕般的印记。

孙权已经看不清身处的环境了,他的视线扫过那枚吻痕,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一次醉酒的夜晚。他只记得身下人的眼睛好生漂亮,叫人忍不住细细亲吻。

“陈峥宇,我是不信有来生的。”孙权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漂浮,他有些自暴自弃地闭上双眼,不再看眼前人因为他而悲痛的样子,“我自然也是不会信有走马灯这一说法的,但是刚才,我突然就见到那年的你了。

“我虽不是唯心主义,但要是我命大,若是有来生,我还会跟你在一起。”

平日里,孙权也爱跟陈峥宇讲一些暧昧之极的玩笑话,但是现在带着流畅且严肃的语调,陈峥宇却忍不住笑了。

孙权睁开双眼。

汽车前座猛的起火,但陈峥宇却像是分不清是鲜血还是火光似的,从沾满血的衣兜里掏出一根烟。

火要烧到脚边了,陈峥宇给自己点了根烟。看着面前如火烧云般刺眼的星火,他轻轻启唇,说,孙权,我们一直没机会出逃。现在我们有的是时间来感受自由和心跳了。如果我们最后必须要是这般狼狈,最后一刻跟你在一起,我死而无憾。

植物死掉的气息回荡在空间里,陈峥宇感受到火光燃在他指尖得炽热和刺痛。他淌下最后一滴泪,微微侧身给了孙权最后一个属于他们的吻。

陈峥宇先闻到的是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他睁开双眼。

医生正拿着一块板子跟身旁的人解释着什么。陈峥宇用胳膊撑着身体起来,头疼欲裂,嗓子也刺痛,他咳嗽了几声。

距离较近,尽管子弹穿过身体形成贯通伤,空腔效应尚未发挥出来,对人体组织的破坏较小。孙权只是被打穿了胃肠,手术抢救及时,现在人无大碍,需要静养休息。

朋友见陈峥宇醒来后只是点点头,他说,当时汽车起火,两个人都因为一氧化碳中毒昏迷了。他点了点头,之后把目光落在躺在病床上的孙权上。

脆弱的,敏感的。爬在他手背上的血管鲜红,像是那晚的彼岸花。

朋友见陈峥宇欲言又止的样子拉了旁边的医生走出病房。陈峥宇搬了凳子坐在病床边,他的衣服袖口还蹭着两个人的血。他伸手握上那只冰冷的手指,垂着头,一滴泪欲落未落。

很多痛苦混在一起,只会平静的流一样的泪水。

陈峥宇只是沉默的流着泪。他不记得时间是如何流逝的,只记得有一天终于有一个人轻轻用指腹,颤抖着手指擦去落在他心里的雨滴。

一个月以后,两人出了院。医药费基本上都是朋友支撑的,陈峥宇和孙权就没日没夜的在酒吧唱歌,用演出和平台上歌曲播放量折现的资金还这笔钱。

经历这一遭后,两个人的名气反而不减反增,看他们表演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天还得到了酒吧股东朋友的肯定,打算让他们两个人到大舞台上演出。

那晚两人都很高兴,表演结束后再次相约在饭店外吃烧烤。老板端上来三盘土豆丝,孙权往嘴里塞菜,满满当当的也顾不得咽,着急地接下一口。陈峥宇相比于孙权来说是不能喝酒的,但现在他手边破天荒的放着空了四五瓶的青岛啤酒。两个人依旧沉默的吃着饭,但放在旁边的手机却一刻不停地推送着消息,不同的人发来朋友认证,男人说是活动方安排的,专属的乐队,摄影师,还有妆造师。

孙权也是激动的,两个人吃完夜宵走路脚步都是软绵的。他扯着大着舌头说话的陈峥宇,两个人去纹身店纹了身。

陈峥宇不记得纹身针落在身上的痛感,他只听得见孙权说,让我们一起,继续走下去吧。

上台前的那一刻,陈峥宇都还不知道孙权会在这里唱他的新歌《我想》。

“我想说一下”,孙权用手指扯了扯自己被汗浸透的T恤,台下传来不同粉丝的尖叫声,他喘着粗气看向站在角落的陈峥宇,“‘我想’这首歌,是创作于我最艰难的那个时候吧。但是我始终相信会有一个人,站在我身边,录下我的声音做成唱片,然后循环播放每个日夜。”

我想遨游四海,用音乐做舟。我想睡在梦里,醒在梦境。

当我们一同站在舞台上,有人认出他的伤疤,有人认出他的眼睛。我在他面目全非的时候认出他的灵魂。

我们于颓废中睁眼,亦在灰烬中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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