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猩】世俗悖论

恍惚中,他想起了盛夏。

——可能是因为屋外的蝉鸣,或是树叶叠在一起的稀碎声音,也可能是因为书包内即将融化的大白兔发出的甜腻香味儿。反正他的脑子里一直在说着:夏天来了。

夏天是让人狂喜的季节,能在烈火中起舞,在花儿中欢唱,他这么想。

他倚胳膊望着窗外零落飞走的蝴蝶,眼皮却不禁耷拉下来。

好一个新学期新气象……去他妈的新气象,该他妈睡觉还是睡。

那感觉就像是沉入了井,透过头顶上的水去看天。胸腔被压着,根本喘不过气来。他被人扼住了喉咙,却还是发不出来声音,只能看着嘴角的气泡缓缓上升。

“王瀚哲?”

阳光冲破了水层。

王瀚哲垂眸。

他不记得那是个什么季节,只记得那日的地上好像是有一颗被太阳烤干的小草。他抓着自己的朋友去看,用自己的水瓶浇灌着垂死的生物。

王瀚哲是知道那玩意儿救不活的。

他觉得他就是那根野草罢了——是近日学的儿歌,叫世上只有妈妈好,第二句就是……

“王瀚哲!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滚!”

王瀚哲向隔壁班队伍走去,想都没想就把那孩子的衣领拎起来。那孩子仍是嬉皮笑脸的,像是和他玩闹似的做着鬼脸。

“我妈说你妈不要你啦!你不承认也没用!”

“你胡说!我妈说……我不管你就是胡说!”

后脖颈突然被薅住,王瀚哲被人抱了起来。

“王瀚哲!你怎么又跑到别的班队伍里去了?”

王瀚哲不语,只是撅着嘴看向人群。人群中的男人向他招了招手,喊着他的小名。

“乐乐!”

“我爸,我爸来了。”

王瀚哲被放下来,向周围的孩子打完招呼后便奔向了男人。如往常般掏出他的作业本,炫耀这他速算满分而得到的大红花。

男人笑着表扬他,说罢便把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孩推了过来。

“乐乐,这就是我一直跟你说的很优秀的哥哥哦。”

王瀚哲只是歪脑袋看他,少年也只是看他。

那是从心底的呼唤,王瀚哲记得少年略微有些发红的脸,还有那双不经意躲闪的眼睛。他顶着和他完不一样的红发,那抹红色并不想是什么刺眼的烈焰,更像是一指炉火。

王瀚哲是不喜欢火的,火会烤焦了野草,最后被风一吹便成了世间尘埃;但是面前的少年确实散发着柴木的诱人香味,仿佛是要融化了王瀚哲包里的糖,舔舐那剩下的糖水后给他了留下了满包的欣喜。

王瀚哲掏出了那颗将要融化的糖,他渴望着那丝丝的甜味儿能在他手中留存几许,再飘入少年的口齿间。

“哥哥,”王瀚哲笑道,“你猜猜哪只手里有东西?”

少年吃下那颗极甜的糖后对他笑,王瀚哲也对他笑,侧过神去舔掉手上掉落的糖粒。

有股淡淡的奶香。

他记得,他的哥哥一边嚼着奶糖,一边说他叫张秋实。

张秋实。

王瀚哲睁眼。

他不记得那是什么季节,他只记得他在有些湿冷的天里踏上了远行的车,瑟瑟发抖地撞进了新的天地。

王瀚哲固然想象这是张秋实离开家后的那条路,他孤身一人漫步于黑夜,用手指挑着月亮的灯笼,去寻找那颗甜腻糖果的步迹——他想念那丝丝的甜头,他宁愿不去长大。

张秋实是被黑着脸的女人赶出门的。

王瀚哲见过那个男孩,张秋实和那个男孩总是走着上下学。他曾奔过去问他俩的关系,回答最终也是被张秋实的沉默与男孩的离开埋没,直到王瀚哲亲眼看着女人搬着张秋实的家当移出家门时才确定了那个一度否认的如果。

王瀚哲说实话,他那时候并不完全懂得什么叫做对象——他的同班同学是有处对象的,那只是上课拉小手下课笑嘻嘻、各自充当对方炫耀的物品罢了。

他明白那不是爱。

但是张秋实和那个男孩——那个和自己长得像的男孩沉默过头的感情又是否是所谓的爱?

王瀚哲听着门外张秋实的喊声拼命地撞门,胳膊和手上留下了斑斑淤青。王瀚哲只记得他那日晕死在门那里,直到男人拖着他回房间。

王瀚哲明白张秋实怪他,怪他没有打开那个门,怪他没有在他临走前给他哪怕一丝的慰藉。

他一次又一次梦见他的哥哥,梦见张秋实搂着他喊他的名字,腻腻歪歪地在他的嘴里塞了糖后亲他脸颊。他拉着他的衣角问他自己想不想他,王瀚哲喊着想,妈的你怎么还不回来。张秋实便低头问他唇角,继而摇了摇头,消失在了梦境里。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初中男生总是乐于去疯玩,于是他被约去同学家聚会。几个半大小子疯着疯着就拉上窗帘看片子。男孩们脸通红,小声地讨论着那个女人的艳丽姿态。

奇怪。

王瀚哲挠了挠胸口,他只觉着胸部有些瘙痒,却怎么闹也止不住:那种感觉从胸口弥漫到全身,直到大脑与下体,最后竟麻痹地想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只是想起了张秋实。

他想起了那个所谓被断绝关系的哥哥在他耳边一声一声喊他名字;想起了在夕阳下看着他哥和小男朋友远去的背影;想起了无数梦中张秋实的喊叫声。

王瀚哲吝啬地呼吸着自己衣上的香味,感受着衣料与身体摩擦的微妙感觉。他便在朋友的询问下匆匆忙忙地跑回了家。

从此夜间再无那阵哭嚎。

王瀚哲知道自己抓到了那份上锈的锁链。

所以这又是个什么季节?

瞥到讲桌前人之时,从天而降的糖块儿洒了一桌,似是上了一层霜。

那是和他一点都不沾边的红头发,青年似是对于新的班级有些诧异,也或许是瞄到了他——他嘴角微抖,捏出来的粉笔灰也不知道擦一下。

张秋实。

王瀚哲抬眼。

他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这个逼。

“你醒啦?这是新老师,长得挺乖顺呢这。诶你听到没你……”

“给爷闭嘴,之后爬。”

“行呗,上号再叫我起来。”

王瀚哲看了一眼大嗓门的邻桌,那邻桌吐了吐舌头便倒在一旁继续睡觉。

张秋实开始讲课,王瀚哲翻了个白眼后打开了书,也不理会张秋实投过来的目光。

他能不急吗?他不急那就是有病,脑子瓦特了也不会这么傻逼搁这儿坐着听课。

但是王瀚哲倒是勾勾画画着一横一点。

“妹想到啊你还会画画,这火柴人啊?”

“文化沙漠吗你,这是摩斯密码……你是不是没学好初中道德与法治。”

大嗓门耸肩。继续倒在一旁装睡。

王瀚哲继续写着。

那是受潮的笔记本和被撬开的锁。

王瀚哲知道那不是男人和女人干的——男人没兴趣,女人不敢。王瀚哲便也配合着少年演着,说着属于自己隐私保护的话。

张秋实便教他那些横横点点,说这是属于他们的语言。王瀚哲钟情于吃糖,也钟情于给张秋实糖。他嘻嘻哈哈地答应着,落实着。

反正都挺开心,何乐不为?——倒是今日也派上了用场。

下课铃响,王瀚哲拿起本子追了出去。

“张老师!有题不会!”

他看到了张秋实读密码时眼中的得意与慌张。

但青年只是训斥他不该涂鸦,乌拉乌拉地讲着王瀚哲并听不太懂的题。

王瀚哲并未太失落,甚至有些想笑。

他谢过这面前略皱眉的严肃老师后大摇大摆而去,眼角不禁带了些喜色。大嗓门的邻桌看王瀚哲听题回来那么开心还以为他发了什么疯,拉着他的胳膊求他别想不开。

“我刚才见了个老熟人罢了。”

那真是老熟人。就连那种看自己的眼神也还是那样。

王瀚哲庆幸,后又袭来的是不安。

他的哥哥是个被劝退的同性恋,是个被赶出家门的弃子。而他恋的是和自己长得像的男孩,紧锁的家门内是自己。

他又怎么能真正地接受他?他与他早已不是六年前的那两个男孩——即使他能接受他,他又是否能接受他?

张秋实或许早已不记得那颗融化奶糖的甜腻香味。

王瀚哲却紧紧攥着那颗糖不放手。

他问他,茄哥,幻老师和你是什么关系。

王瀚哲做了一夜祈祷,学着书中所述的用手摆出十字架,一遍一遍地问候各方神明。那种不安的感觉日益增强,惹得王瀚哲无法入眠。

他早就意识到了他对张秋实的感情不止于那条锁链。尽管淤青满身,他也要去闯一闯。

“关系?就是同事和朋友的关系,还会是什么?”

张秋实叩了叩桌板,挑起了眉毛。

“请王瀚哲不要过多干涉。”

干涉?

王瀚哲只觉着有一双手在把他往地上拽,似乎是要把他拖到阎王爷那里听堂。

“我……我是你弟弟!关心那种问题不行?”

原来自己他妈还以为自己有资格呢王瀚哲。王瀚哲在心底干笑。

“如果我和某幻是那种关系,你是不是也会又将我拒之门外?”

“我他妈拒你个吊!”

张秋实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那天就站在门口,求着你们接纳我这个异类时,你在哪儿?就没人来给我开门!”

操你妈的张秋实,操你妈。

王瀚哲只觉着脑子嗡嗡地响,他真的想揍死面前这个人。“你以为我想这么干?你以为我没干?”

“反正事实证明我那天就带着所有东西离开了!”

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对,确实事实证明张秋实走了。

“我就应该当时他妈死了也要把门打开!”

王瀚哲眼前闪过他当时砸门留下的淤青,还有虚脱醒来后床边打的葡萄糖——全他妈被狗吃了,全当带虫眼儿的番茄丢去农村喂猪了。

“喂,王瀚哲!你咋了王瀚哲!”

大嗓门用手摸着王瀚哲的额头,叹了口气后又给他塞了袋板蓝根。

“有点热,我送你回去吧王大哥。”

“不用麻烦您了花少爷。”王瀚哲拿出请假条,“我自己滚回去。你这几天好好上课,我回来要记笔记。”

大嗓门挥了挥手跟他道别,呆愣愣地答应了。

王瀚哲吃了很多糖。

他牙很疼,而且吃的嗓子也疼。

小时候母亲告诉过他,当把糖吃光了,自己最喜欢的人就会解开一切误会后回来了。于是他便天天带着糖上幼稚园,拼命地吃着糖。

可是母亲没有回来,但他等来了张秋实。

于是他也玩命地吃糖,直到牙不了六颗,被男人和女人盯着不许吃后才停止。

吃不下时王瀚哲便扣嗓子眼儿让自己吐出来,之后继续吃,边抹着眼泪边吃。

他爱张秋实,他爱他。他是他的糖。

王瀚哲始终没有长大,他还是想把糖塞进他的裤兜里。

王瀚哲忘了这是个什么季节。

他只记得张秋实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门口,揪着他的衣服问他为什么无理由请假。王瀚哲不语,张秋实便说他要管他。

因为他是他哥。

王瀚哲嗅着房间里的奶糖味儿,他的手里还攥着一颗奶糖。

这就是你一直很优秀的哥哥呀,王乐乐。

“可我不想当你弟啊。”

“什么?”

张秋实,我们来猜一猜哪只手有奶糖吧?

“我看片的时候脑子里都是你。”

王瀚哲捏了捏那块融化的奶糖。

“日记是你撬的,那个男孩儿是你的男朋友。”

王瀚哲搂住张秋实僵硬的身子。

“我只想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感情。”

“你告诉我。”

“这是场闹剧,还是……”

王瀚哲是怕的。

他怕他们连这种师生关系也维持不下去,张秋实又要埋没人海,任凭他大海捞针;他怕再去吃六年苦到恶心的糖果,直到他进了黄土也没头;他怕他又记得清这是什么季节,他又在这锁链里过了多少春夏秋冬。

现在是摊开手的一刹那,奶糖的香味在摊掌的刹那迸发,张秋实抚慰着王瀚哲的肩膀,轻轻地掰开了那个握着奶糖的手。

恭喜。

张秋实含着那颗奶糖对他笑,王瀚哲也对着张秋实笑,舔着手上的糖粒。

张秋实说,他叫张秋实,他爱王瀚哲。

他与他交换了一个带着奶糖味儿的吻。

王瀚哲记得,这是第六个花开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