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20250083's blog
三月花
- 2025-4-3 23:11:35 @
三月花
晨雾还未散尽,珠江南北岸,就已层林浸染,万花红遍了。
与热烈盛开的倾城之花的初遇,说来也巧,是惊蛰气之起时。独自一人望着木棉花瓣,极不甘心地扑簌簌坠入江面,随着风泛起的涟漪飘荡,就像无数支朱砂笔,在生宣上洇开。
这座城总在三月陷入某种微醺,木棉的火焰烧遍旧广州的中轴线;黄花风铃的鎏金云阵,也正以秒速五厘米的优雅,在江岸线实施温柔的领土扩张。两种截然不同的明艳,在岭南潮湿温热的季风里,完成了一场秘而不宣的交接。
木棉在晨光破晓前完成悲壮的谢幕礼。那些自云端纵身跃下的涅槃者,携着云端神性的决绝,完成对尘世街巷的亲吻,每一记闷响都在唤醒沉睡的南越魂灵;沉甸甸的声响,也一次又一次的,惊飞了落在枝头上的的画眉。
轻轻拾起一朵小心端详,厚实的五瓣儿裹着晨露,似秦宫残瓦的朱砂彩,又如南越王墓漆器剥落的华章——是胭脂般的红色。虬曲的木棉枝干刺破云霄,仿佛无数向天高举的英雄拳头。
黄风铃则是踩着碎金来的。某个阴沉的午后,雨似下未下,当我穿过东山湖的九曲桥的时候,整片天空突然在头顶上,自然坚毅地亮起来。几百株黄花风铃木,正在湖边明晃晃的燃烧着,水面的浮光跃金,好像在这一个瞬间,也变得暗淡无光了。细密的花盏,却一朵一朵的攒成黄金瀑布,被风鼓舞着在黛色的云层下层层翻涌。
突来的微微雨丝穿过花隙,为每片花瓣镶上水晶滚边。有一位白发老者支着画板在写生,云母宣上的金粉被雨水晕染,竟比真实的黄花堆积,更显出几分朦胧的意境。九曲桥的铸铁纹饰,正在意识深处,拓印青铜时代的浪花纹。
暮色里,那些悬在空中的花盏,像是被夕阳点燃的灯笼。有次看见清洁工将落花扫成心形,暗红的绒毯上,孤独地躺着几枚青涩的棉桃。这种树仿佛自带古老的时钟,落伍却又坚定地,给人们报着四季变迁——俗语道:“木棉花开,冬不再来。”而花朵坠落之时,棉桃已在悄然孕育了;在生与死之间,错入了永不腐朽的永恒。捡起棉桃轻轻摇晃,能听见种子在木质外壳里,沙沙走动的声音。
黄花风铃最盛时,整条滨江东路都浸在蜜色光晕里。若有人身穿鹅黄裙裾,翩翩拂过满地落英,刹那间,竟分不清是人在花中,还是花化作了人。看着以前的我踮脚去够低垂的花枝,碰到花瓣的刹那,整树金铃都在簌簌颤动。松手,它却仍在不止地摇晃着,看来品多了绿意,醉在着春光满面里了。忽然惊觉黄风铃木开花时,半片绿叶都未看见,原来是一年积攒的所有气力,都用来供养这场盛大的演出了。将生命浓缩成刹那的璀璨,也是一种未尝不可的尝试。
木棉的坠落是掷地有声的告别。老树在春风里抖落最后几朵残红。有位阿婆蹲在墙角,将完整的花朵装进竹篮:“晒干咗攞返去煲凉茶煮汤,祛湿最好。”花瓣在她布满皱纹的手掌间翻转,仿佛是岁月,在点数散落的铜钱。忽然理解老广州为何不扫落花,任它们躺在骑楼底下,被雨水泡软,被行人踩碎,最后化作春泥爬上老墙,在雨季滋养出新的青苔。
黄风铃的凋零,却是静默的消融。几日冷雨过后,珠江新城的金色云霞,静悄悄的开始了褪色。某天无意经过,发现满地如夏枯草一般的落花,竟拼成了浪涛的图案,随着地势起伏涌动。竹扫帚在这浪涌前,划出犹疑的弧线,最后选择小心守护着,这片刻的花潮神话——迟疑良久,绕过那片金棕色,留下了细微的小小念想。
正午的阳光射穿稀疏的花冠,在沥青路上投下颤动的光斑,恍如时光本身,正在一天一天温度计的爬升下,缓慢地蒸发。
几日后,当木棉的棉絮开始飘飞时,黄花风铃的枝头,也将冒出嫩绿的新芽。两种花木在春天,仿佛完成宿命般的擦肩:一个以决绝的姿态告别,另一个则用温柔的转身迎接。海心沙的异木棉仍在零星开着,粉白的花影倒映在珠江里,像是迟到的注解。我站在海心桥边上俯瞰,想象见整座城宛如调色盘被打翻——木棉的残红尚未褪尽,黄风铃的金黄仍在流转,而宫粉紫荆的浅绛,已经沿着珠江悄然晕染入了春色。
昨夜暴雨突至,今晨在越秀山脚看见奇景:被雨水打落的木棉花,漂浮在明清城墙的积水里,而黄风铃的残瓣,正顺着山溪向着珠江奔去。勾勒出的红金漩涡,在镇海楼的青铜脊兽注视下交汇,水面上,有白鹭单足立于水中,长喙轻点,啄起半片湿漉漉的花瓣。这一刻忽然懂得,广州的春天从来不是单纯的轮回,而是不同生命形态的共舞——正如英雄血与黄金雨,刚烈与柔美,消逝与新生,在这座岭南古城的三月天光里,进行着永恒的对话。
毕竟,属于宫粉紫荆的季节,也要在不知不觉间,来临了。
——2025.3.15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