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X1i4ao090923514 她开始常常流泪。我学不动了。趴在一堆凌乱的模拟卷一二三四五六七和五三和必刷题和北约华约真题当中,她说。是因为马上就要高三了吗,高三是什么东西啊,妈的。

出分数了,零醛罕见地跌出了班级前五,在这种大考中。尽管还是我们组分最高的那个,但是我依然能感觉到组员们对这个小组均分顶梁柱的崇敬感正在消散。

只是偶然的发挥失常,我安慰她,也可能是竞赛学习挤占了一些时间。

她用力地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零醛这个暑假的日子注定不会好过了。

“许晨那边的数学班。语文的网课,据说找到了个南师附中的老师。还有雅思课,妈的。”

“我妈妈也给我报了个学而思的语文课……等等,你啥时候学会骂人了,是不是被叶子函他们带跑了。”我开玩笑地问道。

“我早就会。”

散学式后我们走在回家路上。清空教室,之前放在办公室的书也要带走,于是我们像骆驼一样背着硕大的书包,手里还抱着一堆装不下的暑假作业。中午的太阳白得晃眼,幸好学校前的江海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投下一片绿荫。

迎面走来一对推着车的母女,女儿戴着红领巾,是小学生。

母亲指向我们:“看,这就是马上高三的。”女孩好奇而迷惑地看过来。

“高三”?我对这个词的含义感到陌生。痛苦?压迫?拼搏?奋斗?

到底是什么呢,再过两个月,马上就知道了。但是在那之前……我脑中浮现出了书桌前的日历。七月尽头,联赛的日子,上面画着一个鲜红的圈。

由于疫情防控原因,假期的校园不能随意进出,学生们只能自己回家自习。

零醛把红色按键手机也偷偷顺进了书包。“因为我有点害怕像上回一样……又是很久都见不到。”

你可以来我家上网课吗,或者我可以去你家自习吗……我想这么问,但是……我没有问出来,因为我知道这大概是不可能的。非必要不接触,非必要不聚集,而且……零醛那个威严的妈妈。她说零醛应该和更优秀的同学交朋友,我可能还是不够格。明明就住在同一个小区,每天却还是只能这样偷偷通信。

距离联赛两周。

“你复习到哪了?”凌晨0:20,我刚准备放下手机睡觉时,短信框里闪烁了一下。

“正在一边看之前的讲义一边看植物学,才看到禾本科那边。”

“好快。我复习不完了。今天晚上顶多再看一章。”

“快去睡觉!!!”我已经能想象出屏幕另一边顶着黑眼圈和红血丝第二天还要戴着口罩去补习班的零醛。

“时间不多了。”短信框闪动了最后一下,手机屏幕回归一片让人心神不宁的黑暗。

距离联赛一周。知识点一旦梳理起来立马变得无穷无尽,活页纸抽出一页又一页,在书桌上堆叠成令人绝望的一沓。去年联赛前觉得苏红鑫厚得不像话,但是现在看来,和杨荣武陆十万翟中和比一比只是小巫见大巫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把书读薄”(指在眼中的相对厚度变薄)吗(显然不是)。

“好害怕。”十二点一过,大概是零醛妈妈已经睡下的时间点吧,我开始收到零醛断断续续的透露着不安的短信息。

“无所谓了。什么都不想动什么都不想想。明天什么样完全是一团糟。考试什么的反正都已经考不好了。我没有天赋异禀我什么都不会。无所谓了。”

这两天……她一直在说些这样的话。

“真的无所谓吗?”鼓起勇气,我重重地按下最后一个问号,发送过去。

“……”

“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才会过分害怕吧。是因为看得很重不甘心失去,害怕努力了也没有结果,于是为了提前保护自己免受这样的痛苦就装模做样地说‘那种东西无所谓了’——其实是‘有所谓’的吧!”我想把这些话喊过去,不知道屏幕那边的她能不能接收到。

“……”

“顾何青怎么什么都明白。”隔了一会儿,她回复道。

“因为……因为我和你的感觉一样啊……但是越是躺在床上这样想就越是伤心越是绝望。还不如索性认清现实:我就是想要为前面的比赛拼尽全力,如果失败了,如果和去年相比没有任何进步什么的,我也确实会感觉痛苦……但是那又怎样呢!”稍稍安心了一些,我继续敲击光滑的玻璃屏,想把我的心情一股脑地传达过去。

“谢谢。”

“其实……说起来,有时想到顾何青也会有这样的感受。一边又很想念你一边又觉得你才不会喜欢我这种家伙,然后就焦躁地想要让爱情什么的都见鬼去>_<”

“我之前也是……还有,才没有不喜欢呢!我永远永远只喜欢零醛!”

“说谎!明明除了我之外对生物竞赛也抱有同样的感情!”

“:P”

距离联赛三天,复习效率与残余时间成反比地上涨。先后获得了限制性内切酶与脑残综合征疫苗的成就,但愿真的能救下我答题时的脑抽。

我把两页零醛的笔记压在了玻璃的桌子垫板下,因为看到它们,想到零醛,心中就会涌起温暖的感情,像是小猫轻舔胸口一样。零醛会非常暴力地把本子上需要看的某一页撕下来,之后就随手乱丢。我小心翼翼地收集起那些被夹在书里或是扔到脚下的纸片,这一页是琴声不等式的推广,那一页上记着1,4加成,这张,日记本上掉下来的纸……“我用什么来拥有你?我交给你狭窄的街,孤注一掷的日落,荒郊的冷月,我交给你一个人的痛苦……”是我和她提过的书上的句子。我说我喜欢诗,而她就去看了我说过喜欢的诗。

其实我想把所有收集到的笔记全都塞到垫板下,把整个桌子用零醛的笔迹盖满。但是……先不说那样是不是太显眼了(不会的,零醛的字迹漂亮得像艺术品),关键是直射的阳光会让纸张变黄老化,而我想尽可能久地保存好它们。

下午四点短暂地去出了趟门,去校门口把身份证和健康码的复印件交给老师。交完后我又在门口站了几分钟,然后等来了零醛。背着书包,看样子是在回来的路上经过学校。

交了证件后我们手挽手向家里走。晚上对着屏幕聊了很多,而到了见面时则只想这样确确实实地抓紧对方。正是盛夏,满街的蝉鸣声。一切都是平常的夏天的景色,校门口的小超市又出了新款的本子,开着空调的奶茶店里有不认识的同学来来往往,梧桐树投下满街绿色的阴凉。但是想到后天就要奔赴南京,眼前的一切变得好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怎么样了。”明知没有什么意义,还是这么问道。

“挺好的。”

“别太累了。”口罩掩盖不了黑眼圈。

“但是……最后一次机会啊。我不想被困在短暂的单调的循环之中……你有听过小美人鱼的故事吗,要想获得“永远的灵魂”,那就需要多年的奉献,或者人类的爱。我也想要永远的灵魂,那就要么去作出些什么,或者……啊,不,我也没想好要说什么。”她摇摇头,丢下难懂的语句残片。然后突然靠近,公然违反防疫规定地,隔着口罩蹭上我的脸。

两天后的晚上。和去年同样的旅馆。办理入住,零醛和我住同一个房间。

今年因疫情影响没有集中培训。考前聚餐也取消了,我们各自在房间里吃盒饭。翻了会儿生化后我削了两个苹果,拿起一个,一边吃一边坐在床上看笔记。手中的果实:蔷薇科,五基数,假果中的梨果,由花托与子房发育而成。零醛走进卫生间,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空气中流动着微妙的沉默。这样亲近的距离,明明之前渴盼了很久,真到这时候却又无所适从起来。

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零醛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身后,把潮湿的手搭到我肩头。

“啊……咳、咳……”我差点被苹果噎到,“好歹出个声吧……”

“那,要不要帮你施行一个海姆利克急救法啊?”零醛的手不老实地摸到了胸骨下侧,只裹着浴巾的娇小身躯慢慢靠过来。我悄声地急促吸气,捕捉到她身上熟悉的酒精药草与巧克力的混合气息。

“不……不用了……”我把半个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然后笨拙地抬手握住她的手腕。

指尖的粗糙触感凝固了我的动作。

我触电般地收回了手,不知所措地把视线投向别处。而裹着白色浴巾的她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好像故意要让我看到这一切一样,摊开双臂,暴露出白皙的手腕上新旧交叠的暗红色伤口。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无力感击中了全身,我沉默地跪在她身侧。她打量着我的反应,皱了皱眉毛。

“多久了。”我想说什么来着。我听起来像是在责备吗。我不知道。

“好久了,管他呢。怎么了吗?”

我抚摸她左腕一道道的凸起。她安静地躺着,看起来像是一只在示弱的猫科动物,把自己的要害处摊开展示。

我翕动了一下嘴唇,我是想说些什么来着,我大概是想找到一些虚假的安慰,包裹自己的无力和沮丧,还有尽管我尽了全力却仍然对别人的痛苦无能为力这样的可恶事实。

下一秒零醛就坐起身用她的嘴唇封住了所有的话语。我刚刚想错了,那个姿势并不是示弱,而是捕猎者在准备出击。纤细的手臂以近乎要我窒息的力度钳制住胸腔,似乎这样就可以更加确实地感受到我的心跳。

不知道谁碰到了开关,大灯灭了。半个苹果在昏暗的台灯下曳下长长的影子。

坐在回程的大巴上,头脑宕机着。

复习的东西没考多少。文献题……凭感觉写了。不想对答案。什么也想不动,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把右手覆在零醛的左手上,犹豫了一下,探进白衬衫的袖子,拨开黑色的表带。那些凹凸起伏的触感并未消失。每一道伤口都像是在嘲笑我:你以为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你以为你能够保护她?你以为你可以成为她的依靠?别自大了!

不,跟我没关系,才不是我的错!另一个声音发出本能般的逃避话语。

“喂,行了吧。”零醛有点厌烦地抽回手,像在后悔昨天的事。

“不准这么干了。”

“但是很管用啊。只有这样子才能撑到现在。反正也没有实质性伤害,只要不被别人发现就没事吧。”

“你应该去找一下心理部的谢老师。”

“哦。”她转过身面对车窗,好像在说“别管我”。

回校后我努力维持着一切如常的表象,尽管我越来越看不懂零醛。或者不如干脆这么承认吧,我从来没有弄懂过她。

“你还好吗?”“你去找谢老师了吗?”我想问,又不敢问。她大概会厌烦地抛回一句“不要管我”。最近总是这样,当我想要挨近时,她会像豪猪一样竖起她的刺。

八月底,出了名次。我是全省三十一名,零醛是……全省第八。

那天早上,生物老师说出这个消息后,零醛兴奋地睁大了眼睛。

“时间不多了……该去准备实验省选了!”她脸颊上泛着激动的红晕,眼睛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辉。像结核病人的面容。燃烧着生命力的激情。

生物老师给了我们实验室的钥匙。“上一次生物竞赛考出过这个名次的……好像是十年前了。实验室东西还不少,就是可能你们得先找一找,我们也都不知道有些器材放哪儿去了。”

“十几年前我记得都要考实验,那时候我们还有不少解剖针啊蜡盘啊,学校培训时都教的。但是之后……哎呀放哪去了呢,好像收到地下仓库去了,然后就锈掉了霉掉了吧。”

我和零醛面面相觑地苦笑一下。

我们向老师请了停课准备实验考试的假。零醛说她和父母大吵了一架,最后他们勉强允许她在生竞上再“浪费一点时间”。生物老师还要上课,就从图书馆找来几本十年前的奥赛实验讲义,让我们在实验室自己照着练习:切片、画图,查植物分类表,记各种统计学公式和仪器使用规范……。

我们买了套解剖用具:刀柄,刀片,剪刀,解剖针,镊子,装在蓝色的小包里。

零醛“咔哒”装上解剖刀的刀片,握着银白的刀柄对着阳光入迷地观赏洁净的不锈钢刀片的反光。然后,猝不及防地将刀刃拉过手臂。先是一道不起眼的白印,几秒后血珠涌出来。我忙不迭地在随身的帆布包中翻找创口贴。

“好棒好棒!解剖刀果然就是为切割血肉而生的!”零醛兴奋地长吁一口气,然后顺手拿起讲台上的消毒酒精喷雾,让酒精浸润伤口。血迹在皮肤上洇开。

疼痛好像已经成为了零醛生活的必需品,就像毒品之于瘾君子。我咬着嘴唇把创可贴贴在她层层叠叠的伤口上,然后回头继续沉默地在考点下用铅笔划上下划线,假装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会解试卷上的问题,但是在纸面之外……我却是个只会逃避问题的人。连劝别人“不要逃避问题”这种事都要逃避。

没事的,没事的。零醛看上去仍然……很正常。她还好好地站在实验室里观察着双子叶植物的横切片,她还正在为不到两周后的实验考试作着准备。有什么事情之后再解决……也不迟。一定可以解决的,我已经不是只能仰望零醛的背影,而是可以和她站在同一战线上并肩作战了。等过了省赛,还有国赛,还有高考之后,等零醛找到她的地方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现在还是赶紧学习吧。

我拜托妈妈在河堤旁挖了几条环毛蚓,又从农贸市场带了一些贝壳、虾和牛蛙。

“这个实验考完了之后——是不是据说会杀鲫鱼就能上北大啊?”提着菜市场的塑料袋,妈妈问我。

“没!那!么!简!单!啊!”

“反正你以后就学生物也挺好,实验动物还可以送到食堂改善伙食。”

“不!是!那!样!的!啊!”……不要再提杀鲫鱼了这是生命科学专业绝对不是厨师专业。

实验室准备室的后墙上一块打印着负责老师名单的KT板掉了下来,我们捡了用来代替蜡板。没课的时候老师就过来,帮我们处理一些棘手的实验动物。

书上的环毛蚓解剖用的是浸制标本。我们没有现成的标本,如何利用现有条件快速而人道地使那条抓不住的在聚苯乙烯板上不停扭动的活蹦乱跳(?)的粗壮蚯蚓安静下来——成了个问题。乙醚麻醉……没有乙醚。酒精……喷了点酒精后蚯蚓扭得更欢了。苏宏鑫上写的温水好像也没什么作用,最后老师干脆提了一壶开水浇上去,总算可以安心解剖。

头尾用大头针固定在聚苯乙烯板上,沿背中线略偏侧剪开,掀开体壁,向两侧展平后钉上大头针,辨认出口咽食管沙囊背血管腹血管神经下血管,记住各器官位于第几体节。生命科学专业不是厨师专业,但不知为何解剖着解剖着我就开始想象起榴莲味蚯蚓干的味道——不该把它烫熟的。

蝗虫标本也没有,但是农村长大的万能的妈妈在河边草丛抓到了绿色的蚱蜢。透明翅膀的脉络对着光无比漂亮。剪开体壁时绿色的蚱蜢散发出青草的气味。

教学楼那边下课之后,年级里的另外两位生物老师过来凑热闹。“好多年没有做过脊蛙了,做一个给你们看看。”一班的老师从网袋里抓过一只牛蛙,拿起解剖针,左手摸索蛙的头骨与脊椎的位置,找准位置后右手猛地将解剖针深深地推入,搅动几下,损毁大脑。蛙抽动几下,滋出一股尿液,然后不动弹了。

零醛全神贯注地看着老师的操作。而我……我几天来做动物实验时都在尽力关闭着不合时宜的共情能力,努力把它们都想象成——零醛曾经说过的——DNA编程的生化机器。但面对的动物越高等,关闭就越难。我抑制着胃里的翻涌,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老师先演示了先搔爬反射。然后剪开表皮找腓肠肌。但是我看不进去,只能看到脊蛙无神的眼睛盯着我。

然后蛙腿部白色的壮实的像鸡肉一样的肌肉突然唤醒了我餐桌上的记忆。妈妈会做牛蛙,红烧牛蛙,啤酒牛蛙,但是只有他们吃,我没有吃过。现在,奇怪的是,在实验室里,在解剖剪下,我开始想:这玩意一定很好吃。而就在我把它想象为食物的一瞬间,恶心感消失了,副交感神经开始与交感神经拮抗,我终于放松下来,好好地和老师一起寻找需要刺激的神经。

生命科学专业不是厨师专业……但好吧,我得先像厨师一样思考才能继续学生命科学,因为……人是不会和食物共情的……

不少器材被尘封了十多年,不知为何从来没有被使用过,直到我们开启了发黄发脆的包装盒。几盒切片也是上个年代的东西,用于封存的树胶黄得像是琥珀,切片上贴着“国立制片厂”的标签,让人差点以为时空穿越。

实验室里日升日落。每天晚上,当对面的教学楼传来渺远的放学铃时,我们一天的实验学习也宣告结束。

零醛一反以前雷厉风行的作风,磨磨蹭蹭地赖在实验室不肯走。“我把垃圾收拾一下。”“我把刀片卸一下。”“我整理一下试管架。”——但是明明已经摆放得得很整齐了。

直到一整首放学铃播完,音乐声彻底消散,零醛才肯背上书包,关掉灯,拔下钥匙,摇摇晃晃地走下漆黑一片的楼道。

她每次走出实验室时都在失神。她在害怕外面的世界。

小心一点。我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这一层有十三级台阶,别踩空了。

她冰凉潮湿的手无力地回握。

省选在9月12日,星期六。地点在南大仙林校区的生科楼。共四场,从上午八点半考到下午五点,中间不出考场。

星期五上午出发,下午安排看考场。年级里的生物老师们都有课,不能带队,于是考试申报表的“带队教师”一栏就填了各自父母的名字。杂牌军啊,我自嘲地笑笑。

能够参加省选的是前五十名,但是只有三十个同学参加。最后是按40%实验分与60%理论分(也就是之前的联赛成绩)选出八个省队,五十名中排名靠后的晋级希望渺茫,大多都选择不再浪费参加实验选拔的时间。我也深知自己只是来陪跑的,但是能给零醛当陪跑我心甘情愿。

12日早晨八点,和零醛站在电梯上最后一遍复习了蚯蚓的分节。进考场后就不能交头接耳了,会算作违纪的。

不知道是不是对同校学生的故意安排,我和零醛的座位各自在实验室的进口侧与出口侧。也好,这样就可以各自专注发挥。

上午的两场——植物学:茎切片,分类,画图;分子生物学:氨基酸薄层层析,还有几道折磨卡西欧的统计计算题。下午——解剖小龙虾,观察红细胞溶血还有豌豆花粉减数分裂。具体的出了考场已经记不清楚,唯一确信的就是我已经毫无翻盘希望了。我想看看零醛的情况,但是她比我先出考场,等我终于勉强拍完花粉母细胞照片后她早已经回去了。

爸爸开了家里的车在校区门口等我,我在回程的路上一边默默地吃芥末味薯片一边看太阳落山。本来打算趁最后的夏天时间在校门口买根冰淇淋吃,但出了考场却没有这个心情。

晚上回去有一堆欠下的作业要写,但是好像失恋了一样,我一张生物卷子都不想碰,看到几个生物学名词都会觉得心疼。大学的实验室好大好齐全,我头一回见识到。我在书桌前咬着坚硬的塑料笔盖发呆。我还能再去到那样的实验室吗,还是会走其他的路呢。那零醛又会怎么样呢……

我干脆扔了笔躺上床。一觉睡了很久很久,醒来时成绩已经出来了。不抱希望地扫了一眼成绩表,果然我没进省队——不如说,不是最后一名,我还挺欣慰的。而零醛在实验分加权后……还是第八名!

我高兴又失落地关掉网页。我还是只能止步于此了。我果然还是配不上零醛,还是只能看着她的背影。

我默默回房间整理起一沓一沓的练习卷。这一局结束了……但是等到高考时说不定还是可以追上她的。脑中浮现起了两人在无尽的环形跑道上飞奔的场景。三年来都是这样,一辈子也都会是这样吧——互相追逐,互相绕转,彼此锁定的双星系统。

如果真有神的话……请让我的追逐永远不结束吧。

我吃完饭下楼倒垃圾时在小区里看到了零醛。将近一点钟的大太阳照得她透明得像一张白纸。

“妈妈骑到小区门口突然想起来要去一下超市,就让我先回来。”她摇晃一下手中的钥匙。

“零醛你太强了!”我冲上去,像从前一样使劲摇晃着她的肩膀,“太太太太强了啊!之后你要出去培训了吧,记得经常要和我联系,就算很忙也要记得……”

“嗯,我也刚知道。是去北京培训,下午就出发。”零醛打断了我的话。

下午就出发……也就是说没法把放在教室的手机塞进行李了。

“上午考数竞……我一试迟到了。迟到了四十分钟。因为没找到考场。”她用毫无感情的语调说道。

零醛怎么了……我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凉凉的,没生病。但这……这绝对不是零醛会犯的错误……

“怎么会找不到考场呢……就算昨天在外面考试没去看考场的话,拿着考场分布图也应该能找到吧……”

她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好像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看。我大概能想象到那时的场景了:早上八点,开考铃声打响,她在城市另一边涵江中学考场的楼栋间飞奔,耀眼的晨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然后突然失去了继续走进考场的力气,就那么站在教学楼间的空地上,直到挂着牌子的监考人员走过来问。

“没事没事,反正已经考完了,作为要拿牌的生竞巨佬,还在乎这个干什么……好好去培训吧,加油哦。”我挤出一个笑容,又拍拍她的肩膀。

“哦。”

猝不及防地,她栽倒进我的胸口。“没想到……原来还能继续下去啊……”她用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的声音喃喃自语。

我突然有一点不详的预感,好像听到故障火车在脱轨前发出的轰鸣。

接下来的一个月,只留我一个人在学校,对着前座的空气发呆。红色按键手机静静地躺在桌肚里。

我把零醛桌上新发的讲义、试卷、高考复习册摞成一叠,按零醛的习惯横着堆在课桌的左前角落,好像她还在那里一样。

“喂,今天物理课上老师问的那道题……其实我想出来了,但是没敢举手,结果老师以为我们都没认真听就很生气,啊哈哈哈……以前的话,我都会看你先举手我再举手,看来还是要更胆大一点才行。”

“马上又要运动会了,定在十月的六号和七号,看来今年没法一起去跑一千五百米了……一个人练习的时候,感觉跑道好漫长啊。”

“北京的气候比这边干燥好多……不知道能不能习惯。”

“看,今天的晚霞好漂亮……”

从食堂回教室的路上,我抬手指向西边的天空,想象零醛就在旁边,和我一起仰起头来注视。

“组长,和谁说话呐?”突然被人用手肘拱了一下。是叶子函。

“零……啊不,没什么,没什么。”我赶紧一个劲地摇头。

“没什么?马萨卡……是幽灵吧?还是外星人?还是捡到了从天而降的黑色笔记本?”

“不要烦我!”

叶子函识趣地跑开了,我对着空气露出怅然的苦笑。

零醛回来的前一天,我在学校公众号上看到了她的获奖消息。

很遗憾,是铜牌。只有金牌和银牌才能保送。

“铜牌也很厉害了,大家鼓掌祝贺一下吧。”班主任说道。零醛背着书包,不知所措地站在教室门口。底下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

零醛回到阔别已久的座位上。我几乎每天都有打扫,上面应该没有落上什么灰。

老师也跟着走过来。“接下来要收收心好好准备高考了,啊。”老师拍拍零醛的肩,零醛带着惯常的微笑点点头。

“啊,对,那个,最近的作业都在这边……做好了之后可以找我对答案……呃,其实也都是复习啦,没什么新东西……不会的可以问我!”我也以学习小组组长的身份说道。

“是免费去了重庆旅游吗?那边怎么样?”叶子函好奇地问这问那。

“挺好的。”

但是我一眼就看出来,她又瘦了,脸上没有什么神采,像是丢了魂一样。

时隔一个月,再次两人一起走在放学路上。梧桐的叶子已经由绿变黄。

这个月里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开了誓师大会,还有运动会,开幕式上我们班敲锣打鼓地举着五三和薛金星走过主席台;又要义卖了,听说会卖橘猫形状的挂件……但是太久没见,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零醛也沉默着,只管摇摇晃晃地走路,低头盯着脚下的行道砖。

走到了无人的变电箱角落,她忽然痛苦地蹲下身。“我果然还是……一点所谓的‘天才’都没有。我能做到的别人也能做到。还能比我做得好一百倍。我没有存在的必要……”她慢慢地轻声地吐出这样的字句。

“不是的……”我不知所措地交叉起双手,没想到她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

她抬头,捕捉到了我局促的动作。“对不起。”她站起来说道。然后噤了声。

为了排遣难忍的沉默,我对她讲起了运动会开幕式上的趣事,关于叶子函如何用一把唢呐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她配合着点头微笑。然后我们在楼下挥别。

“零醛。”我深吸一口气,在她转身前叫住了她。

“嗯。”她淡漠地笑着。

“不要再说什么‘别人也可以做到’啊……你是独一无二的,无论怎样……我一直爱你。永远地,无条件地,爱你。”

零醛眼里的光闪耀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真的吗……”她转身踏上楼梯。

但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背影好像在这么说。

一周后的半月考(上高三后考试变得更频繁了),我头一回考到了班级第五,也是我的排名头一回超过了零醛(但并不是以我期望的方式)。

成绩有个上下十名的波动其实很正常,但是发生在零醛身上就一点也不正常。考完试后班主任照例按学号逐个找学生面谈,零醛在办公室里待的时间比之前哪一回都长。

出成绩的第二天起,每天放学,零醛妈妈都骑着电动车上,阴沉着脸在校门口守着零醛。争分夺秒,回家路上的时间也不能浪费。

数竞的成绩也出来了,由于没时间写一试的大题,零醛意料之中地得了省三。可以想见又面临着一阵腥风血雨。

“昨天的作业我不交了。”早读结束收作业时零醛趴在桌上头也不抬地说道。好像没有睡醒,不知道是熬夜了还是失眠了。桌子左角的书堆上摆着一罐自动售货机的咖啡。

“没事,慢慢补,不着急。”

“补不完了。”她干脆地摇摇头,勉强从桌子上爬起来,拉开金属罐的拉环,吸溜抿了一小口。

“还有……借我五块钱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需要再来一杯咖啡,但是零花钱被没收了。”

我从校园卡袋子背面摸出一张磨损严重的二十元纸币,站起身放在她桌角。

她愣住思考了片刻:“太多了……而且二十块自动售货机不收。”

我重新找了两张十块的,叠在一起递给她。“谢谢。”她表情木然地把钱塞进抽屉深处,压在按键手机下方。“一定会还的。”许久之后她又小声加上一句。

“这种东西也少喝一点啊,对身体不好。再说你不是……不能喝咖啡的吗……”

“因为不依靠一点兴奋的化学物质实在撑不下去。本来脑子已经不好使了,真的。”零醛僵硬地抽出下节课的课本和复习资料。

“其实有的时候……我想故意让你说一点担心我的话。因为只有你会这么关心我。”

“啊……不只是关心而已哦。”

对于零醛没交的作业,我都尽力谎报了过去。“齐了。”——反正只要这么告诉课代表就行,也没有谁会真的认真去查。

但是班主任偶尔会亲自来查数学作业:每个人将最近的几本练习册放在桌角,自习课的时候就一边行间巡视一边逐本逐本地翻过去。翻到零醛那桌时,班主任的脸色明显地变了。

“这本,给了你这么多时间来补,就写了这么几页?还有一本呢,没带还是没写?”班主任此时还尽力保持着温和的语调。

“没写。”零醛毫无波澜地回答。

“我不晓得你心散到哪里去了!”老师开始清算最近零醛的劣迹,“小测也是糊过去,上堂课做的小测翻了一下你已经是组里倒数了!而且最近其他科目的老师也反映你随堂测啊听写啊错误率高得离谱!完全不是第一梯队该有的表现!以前一直是向正数看齐,现在你是变成要向班里的倒数看齐了是吧?”

班主任顾不得自习课的安静氛围,把作业本“啪”地摔到了零醛脸上。

“你最近的学习状态,很成问题。”班主任叹了口气,冷静了一下,然后下了最后通牒。

“明天我打电话叫你家长过来交流一下。”

“老师也是重视你才会对你这么关心的。”好像对刚刚的过激行为感到抱歉,在去下一个座位前,班主任回过头对零醛这么说道。

零醛安静地低头捡起作业本,然后扶了扶被打歪的眼镜。

半个多月前。

早知道应该在重庆在考完试的那天就死掉。零醛用左手卡住自己的脖子,也不知道这样是想要减轻还是加重已有的窒息感。仅仅是离开了一个月,这里的所有,我在这所中学里度过的所有时间,立刻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一切都在变成陌生和无意义的一团当那种感觉一阵阵袭来时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老师在讲台上嘴巴一张一合但是从中解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信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特别……

顾何青,救我。她悄悄地回头瞥一眼,顾何青察觉到,朝她笑笑。零醛立马又转过头去。不行,我该怎么对她说呢……我不想做出让她迷惑和困扰的事情。

……也许顾何青说得对,我应该去一趟心理部,说不定有用。有一点点用处都好。

零醛去预约了下周周五体活课的咨询。

周五下着雨。“我去综合楼有点事情。”到了约定的时间,零醛对顾何青说道,然后不等对方回答就提着笨重的黑色折叠伞匆匆下了楼。

紧张。紧张是途中唯一的感觉,好像接下来是要进行一场口语考试或者毫无准备的面试。

推开学生发展中心的玻璃门,一个年轻的戴眼镜的老师坐在沙发上。

“我……我有一个……上星期的预约……”

她看上去有些疑惑——是早就忘记了吗,零醛想——但她还是把零醛领到了旁边的一个房间,关上门。

“坐吧。”

她在等我开口。而我正坐在她对面的白色沙发上,因为奔跑和紧张而发抖。我与老师之间摆放着一个矮小的方形玻璃茶几,上面盖着白色的棉质印花桌布。我盯着桌布看了很久,因为在躲避对面老师的目光。顾何青,救我。

“请问是为什么预约了咨询呢?”

“我,我可能有些……没办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嗯。”她在点头鼓励我继续说。我不太好使的脑子开始忆起了《精神病学》中似曾相识的知识点。开场技术。

“在什么情况下会这么觉得呢?”——开放性问题,典型的谈话技巧。

“一般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如果用0-10分为你的这种情绪打个分,你会打多少?”“想过而没有实施,是吗?”——在评估抑郁的可能与自杀风险。

“有没有情绪特别开心和低落的时候?”——在评估双向的可能。

“嗯……一个月前我出去培训,从那个时候就有些不太能控制注意力……无论教室里和家里都很压抑,快要受不了……”我回答。对面的老师复述着我的话。——情感反映技术。

我倚在沙发上不停地回答问题,逼迫自己撬开凝滞的声带。好像一台机器,被另一台机器摊在操作台上检修。

好痛,不想再说了。这种物理上掏心掏肺一样的问答我再也不要来第二遍了。我没有生病。没有那么严重。像之前一样的话自己挺一挺就过去了,大家应该也都是这样吧。我不用去医院,不用告诉他们,这样就行了。

“还有什么困扰的事吗?”对面的检修员——不,是老师——问道。

要把自残的事情告诉她吗?还是算了。绝对不能被班主任和家长发现。保持沉默应该不算说谎。

老师的总结陈词结束后,零醛拎起包和雨伞,几乎是逃跑一样地离开了房间。

“零醛,没事。”班主任离开后我试图安慰她。

“什么‘没事’啊……”零醛弓着身子背对着我,她的声音好像从一团棉花后面传过来。“我是个废物。我连这种分式求导都算不对……”

第二天上午第三节课,自习课。办公室那边传来了陌生的谈话声。

“零醛,你过来一下。”班主任站在门外招了招手。我看着零醛默不作声地推门出去。应该只是去谈个话而已,没事的,他们确实需要一次好好的沟通。

办公室内。

“耽误你们时间了,嗯,林泉她一直表现都挺好的,但是这个月以来各个科目都有些不尽人意,我就先简单说说吧……”

林泉站在褐色的木制办公桌边上一言不发,偶尔点两下头。林泉妈妈脸上礼节性的笑容很明显地越来越挂不住了。

“这次叫你们过来,主要是想一起配合解决一下。目前的升学形势林泉妈妈肯定和我一样明白,全省将近四十万考生,一旦稍有懈怠排名掉个几千名都可能的。”

“是的是的——装什么死,躺尸呐!”林泉妈妈痛心疾首地拍了下桌子。林泉仍然一言不发。这种沉默的态度也惹怒了父亲。高大魁梧的男人拽住她的手腕:“你听到没有!老师的话!”

“两位,有话好好说,我们可以讨论一下……”

男人猛一用力,掀起了衬衫袖子,暴露出手臂上层层叠叠的伤痕。沉默不期而至。

“嘶——你这个神经病!”

母亲一声喊叫打破了沉默。这代孩子太脆弱了,一点苦都没有吃过,碰到一点挫折就寻死觅活,林泉才不会是这样的孩子,她在心里反复否定,只有神经病才会这么干,她可是一直以这个自己挫折教育教出来的优秀坚强的孩子为荣啊,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我在教室一边自习一边竖起耳朵留心办公室里的声响。有人在说话,但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直到那一声清晰无比的“你这个神经病”。

“什么神经病?”“在骂林泉是神经病。”教室里泛起一阵嘻嘻哈哈的涟漪。大家好像很开心,看到昔日高高在上的骄傲的是大家优秀榜样的家伙吃瘪,是个人都会很开心。

我知道那种感觉,十月初时学校的标志性老建筑树人堂开始翻修——那栋建筑的图案是校徽的主体。我去上下午第一节体育课时工人们正在砸碎窗户,把剥离下的上个世纪的内饰带着飞散的石灰墙皮从空洞的窗口扔下来。哐,哐。“太美了。”好像突然有个人在我耳边说道,“你不希望有一场爆炸吗!”我痴迷地抬起头看着工人们哐哐抡锤将树人堂变得面目全非,这残毁的面貌比校徽上那副样子顺眼多了。我开始希望自己也是那拆除工人当中的一员,把大锤抡向树人堂的墙壁。那时,回过神来我惊讶地回味着刚刚感到的破坏性冲动,当那种冲动真的来袭,没人能抗拒住它。

“安静!”我摆起小组长的架子,对周围的同学低声呵斥。我知道那种心情,但我受不了别人那么说零醛。没人听见我。

“彻底,失败了。”零醛仰面朝着天花板说道。

“什么失败了?”

“当正常人彻底失败了……之前我是被挂在公告栏里的三好学生,现在就是需要被送到五台山的精神病。但是有什么变掉了呢?不,那个连分式求导都算不对的‘我’已经不能算是‘我’了。”

“好啦,还记得你承诺过的事情吗,现在杀掉我,赶快。”她哧哧地轻笑。

“我才没有承诺过那种事!”

“有的。……算了,对不起。”她摇了摇头,接下来是无尽的沉默。

第二天上午,零醛又被叫去办公室一趟,和家长一起。

这次那边的声响不多。一会儿零醛就回来了。

紧跟着进来的还有她的妈妈。

“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样子!”她站定在零醛的课桌前,“我可以一直就在这儿陪你,直到你悔改为止!”

我们都吓了一跳,整个教室里没人吱声。零醛波澜不惊地抬头盯着她。

“这学还上个什么,回家算了!什么时候你反省好了什么时候你再回来上学!”

她推翻了课桌,试卷讲义本子还有桌上的半杯咖啡撒了一地,那本蓝色硬面抄也摊在地上。然后闻声而来的班主任和隔壁班物理老师联手将她“请”出了教室。

零醛把地上的书一本一本拾起来,我拿了拖把帮着一起清理。

“她妈妈也蛮神经的。”“怪不得林泉会干那种事情。”“什么事情啊?”“我看见过的。”

在教室的另一侧,已经聚集起窃窃私语的同学。高三的生活太无聊太平淡了,好不容易在平淡如水的作业和卷子之外获得了一些调味料,没有人会轻易放过。

零醛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谢谢。”拖完地整理好课桌后她说道。

“不用谢我——刚刚怎么又把你叫过去了?”

“签了个免责协议之类的东西。总之就是说,接下来我就是死在学校里学校也不用负半点责任因为我不是正常学生。倒也挺好的不是吗。”零醛仍旧边笑边说。

“怎么会这样……”但也说不出学校有哪里做得不对,我无奈地想。

第三天。下了晚自习回到家,家里异常的安静。只有厨房和客厅的两盏灯开着,客厅的大灯从正上方照亮饭桌。

“顾何青?”妈妈坐在四方的饭桌的对面,爸爸坐在另一侧。她直接喊了我的名字,这是审判庭上才会有的气氛。

“你知道,有女生给你写情书呢。”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却是冰冷的。她点开一个微信聊天框,打开里面的图片——是零醛的日记本,被翻开拍摄。

我一行字都没看进去,脑子里“轰”地一片空白。

“怪不得走那么近,什么都要一起,一起这样一起那样……”妈妈越说越激动了,猛地从桌子边上站了起来,“不会是——”她停顿了一下,最后吐出那个禁忌的词语,“同性恋吧?”

“是,那又怎么样!”我想要这么说。但是我在发抖,手和嘴唇都在发抖。我害怕了。我害怕妈妈在说出那个词时眼中那种像看到死老鼠一样的厌恶。

“不是……我不是……我和她只是朋友。”我瑟缩着,本能般地喊出这句话。心口处传来巨大的钝痛,原来我真的这么会说谎。

“你只是把她当朋友,对吧?也就是说你其实不喜欢她,对吧?”妈妈紧追不舍地问道,不过语气已经缓和了不少。

“我和她只是朋友。”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也完全来不及思考,我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这句话,“我和她只是朋友。”

妈妈没有再深究下去,她听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她满意了。

“我知道小顾是好孩子。小顾是正常人,哦。”

妈妈的手机连着响了好几声。我木然地望着屏幕,妈妈摆了摆手:“这种事情你不用管了,去写作业吧。就是你自己也得注意点,学会看人,别总是和不正常的人混在一起。还有,高考之后把头发留起来,也学学别的女孩子怎么打扮。整天一副假小子样……”

我提着书包落荒而逃回了房间。

“我们只是朋友。”“我们只是朋友。”“我们只是朋友。”大脑像是一个坏掉的磁带机,不停地循环着刚刚的场景。“停下来!”我想哭,想大喊出声,想把头撞向垫着玻璃垫板的桌角。但是妈妈还在门外。

我随便从书包里抽出一本五三或是必刷题,像个木头人一样拿着笔坐在桌前。

桌子的玻璃垫板下面压着零醛的字条,我看着它们感到一阵眩晕,随即把它们从垫板下抽了出来塞进抽屉。

第二天走进班里,零醛用漠然的眼神看着我。

“只是朋友?”

“不是这样子的!”我拼命地摇头,但是不敢看她的眼睛。

“先向妈妈撒个谎吧。等到大学之后,我们考到很远的地方,去很远的城市,挣很多钱,然后就不用再说谎了。”

零醛只是沉默。

“我要转去隔壁班了。”

“哦。”对不起,是我的错。

“他们还说要把我送去治疗。”

“确实,你应该去治疗。”吃药也好,住院也好。快点好起来吧。

“你应该知道他们想要治疗的是什么吧。”

“……!”

“反正我才不会去。”

零醛开始收拾课桌。

“就这么弃掷一切也挺好的。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有这么干的冲动,将那些成绩啊证书啊全部无所谓地抛弃掉,就像是把名贵的宝石从六楼扔下去当众砸个粉碎的那种感觉,然后说‘其实就是什么价值都没有嘛’。我知道这么干没有任何意义,就是爽。但是反正都没有任何意义,是吧,哈哈哈哈哈哈哈。现在真的可以实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求求你别再发出那种快要窒息一样的笑声了。我不想看到这样的零醛。

“说什么抛弃一切啊……说好的我们要……我特别、特别、特别在乎你啊。”我发出苍白无力的声音。

“我不相信。会说一次谎,就会说很多谎。”

上课铃打响的前一秒,她拎起装书的袋子走出教室。

中午,我在一楼的走廊等着她。

“别等我。离我这个变态远点。”她从楼梯下来,闷闷地说。

“不行。”

“反正是我这个变态祸害的你,你就别在这做出一副良心不安的样子了。当回你的正常人吧。”

“离我远点!”见我没反应,她加大了声音又喊了一遍。周围经过的同学们纷纷回头看着我们。

零醛看着周围停下的人流,放声大笑起来:“你们这些正常人,你们这些,好学生,正人君子,全部离我远点!”她一边笑一边用力撕扯着头发。人群识趣地退开。

别这样。我本来以为只要我们一直待在一起我就能一直保护她,但是我还是,什么都控制不了——不,这不是我的错,绝对不是!

好像有根弦骤然绷断,一眨眼周围一切都变成了不同的色彩。一种未有过的麻木将我包裹,好像被丢进了一个冰冷的硬壳子里。那是零醛吗?像个泼妇。像个疯子。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对啊,正常人是没办法和疯子共情的。

我再一次逃跑了。

药好苦。沾到舌尖就苦了一大片。够了。

晚自习的教室,周遭一片寂静,除了“下笔春蚕食叶声”,钻进神经再钻出来,脑白质里留下千疮百孔的洞穴,声音,声音从里面流泻。“你不读书……”“再这样下去……”“变态。”“像切培根一样把刀插进心/脏里旋转。”“我喜欢你啊。”“你怎么就比不过人家呢?”“把自己接进人工循环系统。”“为什么要这么做?”“逃到一个安静的地方。”

逃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关掉五感还是能听到心/脏瓣膜开合的声音。晚自习的教室的灯光这么刺眼。

每个自称人类的人都是一种装发条的傀儡,以怪异的方式表现各种动作,学习、游戏、爱、恨、思考、流利表达、英勇、神圣,等等,不胜枚举。他们都只是‘形体’。我实际上已经忘记他们是活着的,忘记他们并不只是自动机器。友谊与爱只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传统。在他们拥挤的集会中,我孤独地走着。……对我而言,这个宇宙并没有‘生命’‘目的’‘意志’,也没有‘憎意’。这个宇宙是一部疯疯癫癫的被规则与随机驱动着的巨大机械,冷漠地辗着我的肢体……我没有希望,所以也没有任何明确的恐惧——无论是人类的恐惧,还是魔鬼的恐惧。然而,非常奇怪的是,我却生活在一种持续、不确定、令人消瘦的恐惧中,身体颤抖,显得很懦弱,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好像世界中的一切都会伤害到我,好像世界只不过是一只吞噬万物的怪兽的无止境下巴,而我在里面颤抖着,等着被吞噬。

(这一大段不是我写的,我写不出来hhh,引用与修改自《众妙之门》附录八,那边又引用自一个叫卡莱尔(Carlyle)的人。)

零醛走出教室,楼道的灯光一样刺眼而苍白,吸引无头乱飞的蚊虫。双翅目膜翅目鞘翅目鳞翅目的昆虫的五彩斑斓的尸体挂在灯罩上。

关上最里面一间厕所的门,零醛拿颤抖的手摸出那把像朋友一样温和亲切的、刀片能映出外面路灯光的解剖刀。之前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怕被发现,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摘下没有用的手表,用狼狈的姿态切割表皮。快感。快感?这点够我继续撑多久呢?只过了十分钟,我就又快要窒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门。“干什么?”自己的声音这么嘶哑。

“还好吗?”门外沉默一阵,害怕地试探地问道。

“好呢。”

“放学了。”

零醛收好刀,晃晃悠悠地站出来。外面的影子动了一下。

前面那个空位置被搬走了。学习小组只剩下五个人了。这两天还是别再去找零醛了。班主任看到大概会不高兴吧。还有我们大概都需要一些时间。

……时间。

星期三的最后一节自习课下,我独自从食堂走回教室。十月底,天黑得越来越早,太阳已经落得差不多了。

身边跑过一个人影。……零醛?是她。晚霞一样的眼睛。

来不及反应,她已经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

我站在原地看着天空,看地平线上的火焰渐渐熄灭,残存暗紫色的余烬。最后审判一样的傍晚。

零醛,是……谁?

回过神来我正身处教室,左手臂下压着语文老师打印的《五柳先生传》的阅读理解,右手握着黑色的晨光Q7签字笔,把第一个划线句子翻译了一半。黑板正上方的红色液晶表显示“10:45”,第三节课的下课。讲台上放着的日历牌上写着10月30日,星期五。晚上要值日——不对,我的值日是周二。下一节物理课的课代表搬来了昨天检查的南方凤凰台一轮复习,我拿来我们小组的。五本,好像有点轻了?不对,正好。为什么总是时不时碰上这种习惯与现实的细小的出入?我试图回忆,但是与旁人有关的事情好像被一张大网过滤了一遍。有重要的东西被忘记了,就算能想起来也是仿佛梦境的逻辑不通的片段。

讲台上物理老师喊同学上去做题,坐第一排的我又被点到了。我一直都坐第一排吗?总觉得还没怎么适应。我抓着粉笔,把草稿本上的解题过程一行行抄上去。至少现在是真实的,库仑定律的方程,粉笔灰沾在手上的滞涩,黑板上的细小划痕,这些是真实的。

“很好。”我走下讲台。然后老师讲了个笑话,好像很好笑,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我也跟着笑,但是我刚刚好像走神了,但是我想不起来走神时都想了什么。也许就算记不得,就算短暂丧失了意识,我也会像僵尸一样按着程序做出该做的事情。没人会发觉的,反正我们都看不到别人的内心。那样也挺好,就像一只机器人,没有意识,也没有痛苦。

时间像套路题的解题过程一样一眼望到底地流逝。物理课后是吃饭,是午休,是英语生物化学体育,是晚饭,是晚自习。大概三年以来我一直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填充着解题过程,那些落日奔跑心跳眼泪的片段确实只是存在于梦中。

放学了,整理书包。今天回家要复习哪几本的错题来着。我蹲下身在抽屉里翻找,指尖突然碰到了不应该出现的东西。

坚硬的磨砂塑料质感。为什么我会突然害怕起来——准确说是产生我的理性完全无法理解的恐惧的生理反应?

拿出了一部红色的诺基亚150按键手机。我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它,只知道它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用冰冷的左手食指按下开机键。短暂的开机画面后,我看到界面壁纸是我的照片。冬天,阶梯教室,我穿着蓝色的羽绒服,左耳别着一朵红色的玫瑰花,正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是谁拍下的这张照片——

零醛。

我想起来了。那些都不是梦,我们一起上学,值日,在落日下奔跑,参加比赛,扮演公主与王子。然后是秘密、绝望、审问和突然消失。

并不是消失,她只是转到隔壁班了。趁着人还没走完,我飞奔到隔壁,从后门钻进教室寻找那个人的踪迹。

……没有看到。

我走过每一张课桌,辨认上面摆着的作业本的封面姓名。“顾何青,过来串门啊?”高一的旧友从背后拍了拍我。“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没有看到。

那么她……是被父母带走了吗。那为什么这部手机会出现在我的抽屉里。

“喂,等一下我嘛。”我走出一班的门,辛怡从后面追上来。她好像想八卦地问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不像她。

走过品字楼前面的宣传栏。上面应该挂着零醛的照片,我奔过去查看。

没有看到。本来应该是零醛的地方换成了六班的一个拿了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二等奖的家伙。

为什么。为什么。我努力回想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但是周三到周五的记忆无论怎么搜寻都是空白。

我想问问一班的辛怡。“你知道……”

我哽住了,我说不出她的名字。如果说出来了,我可能会当场泪流满面吧。我毫无根据地这么感觉到。

“知道什么?”辛怡靠过来问道。

“你知道吗橘子的可食用部分其实是膨大的子房内壁绒毛。”

“笑死,不愧是你。”

我现在唯一知道的是,她大概已经离开这所学校了。我放在口袋里的左手紧握着那部手机——说不定是她留在我抽屉里的讯息,也许里面有着她另外的联系方式,也许,当她回来的那一天就会拨通这部红色按键手机的号码。

我回家后锁上卧室门,翻出电子书用的那根micro-USB接口的充电线接到手机上,然后翻找起里面的联系人信息。

联系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程川。我拨通了程川的电话,说不定从童年就认识零醛的她会知道零醛去了哪里。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冰冷的机械女声响起。号码不正确吗?我怀疑地打开短信箱,这个号码确实有过短信记录,但最近的记录是在去年,是询问有没有收到包裹。号码九十天不用就会被自动注销,我想起在爸爸工作的电信营业厅听到过这样的话。

我不想再深究这背后的含义,大概是换了个手机吧。我翻起其余的短信记录。

除了几条登录短信之外,只剩下我和她之前的聊天记录。

“我迷路了。”

对不起。这一次我还能找到你吗。我扔下书包,趴在床上不出声地哭泣。

一整个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第二天醒来身体在亢奋和虚弱两极间摇摆。我吃了一碗粥一个鸡蛋,然后在出门前吐了个精光。我抬头看着镜子微笑,好像看到了她的影子。

我害怕去学校。学校里到处都是她存在过的痕迹。额外的多巴胺和去甲肾上腺素像鸡尾酒在大脑里混作一团,我战战兢兢地穿行在她的无处不在的影子中。教室窗台上的花。综合楼里的自动*货机。没有尽头的操场。我不想去操场,于是体育课的时间我就说受伤了然后把自己锁在教室里翻看自习教室的柜子里的一堆书,期望着零醛会在某一页上留下讯息。还有秘密基地。不知为何,我害怕着那扇门。某天我鼓起勇气拿着一根回形针走到楼梯后面,却发现门上加了一把新的U形锁。我反复捶打,门纹丝不动。

我好像在梦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但是我记不得了。

所有的感官好像被连到了一个放大器上,所有的场景都在提醒我:零醛曾经在这里,零醛现在不在这里。所有的所有好像一下失去了意义。

妈妈问我在学校里是不是不开心,有没有被人欺负。“都挺好的。”我说。其实我想大声喊出她的名字,我想找人哭着问问零醛到底在哪,但是不行,因为我说过“我们只是朋友”。

我走到零醛家所在的单元楼,沿着黑洞洞的楼梯拾级而上,敲响那扇冰冷的防盗门。没有人应。早晨中午晚上都试过了,没有人应。好像周围一切她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抹除了。

也许我可以跑到教务处甚至派出所去查一查,但我不想查也不敢查。

我开始随身带着那部红色按键手机,在教室就放在抽屉里,出教室就塞在随身的帆布包里,

同时每周给它充满电,这样如果零醛打了电话过来我随时都可以接到。

没有人打来。一天、一周、一个月、一学期。

我在门口的礼品店里看到了一只泰迪熊,圆圆的脑袋,棕色的毛发,黑黑亮亮的眼睛。我突然想起来,零醛说过她想要一个大熊,小时候的愿望。

我拿一周的饭钱买了下来,放在床头。如果还有机会能送给她的话。

我又开始写信。如果她回来,翻一下这些信就可以知道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

“今天老师叫我们做生涯规划了。但是我不知道你现在的规划,所以就随便写了点……我想要让人们变得更快乐,更能彼此理解,也许更高效的调控递质的方法能做到吧,所以我写了想研究生物学。如果这些技术更早出现的话……”

“这学期第三次去机房做心理测评问卷,这次的比较短,应该是青少版的SCL-90。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频繁地让我们填问卷。”

“今年冬天挺冷的,说不定又会有一场大雪。把思念写在雪上的话,春风可以带走它。”

“突然发现好像除了问题目和收作业之外自己一天与同学们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因为想说的话都和你说了。变得和你有点像了呢,我们本来就挺像的吧。”最后一句我写上又划掉,我不配说这样的话。

就算我再不愿接受,零醛的形象仍然像水痕一样在空气中渐渐消散。在抽屉里堆起的信件看起来越来越像一场自我感动而已。

“百日誓师了。喊口号有点吵。”

“成人礼。”

“毕业典礼加动员大会。”

“明天高考。老师给我们送了向日葵,我给你也买了一束,在门口的花店里。”

高考结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写同学录,被拉去参加强基培训和几场校招,一切都照常继续而已。

租的房子要退还了,我们连夜收拾东西。高中三年,不知道生产了多少千克的废纸。我把书柜清空时,许久没翻开过的速写本掉在了我头上。零醛在写题,零醛在吹泡泡,零醛在吃棉花糖,零醛笑得很开心。

“太讨厌了。”我带着速写本和信还有一盒火柴下了楼,让所有那些全部消散在火焰里。

高考分数是在全家吃晚饭的时候下来的。一百八十几名,算超常发挥了。父母都很开心,开始纠结起浙大交大复旦国科大到底去哪所比较好。我嚼着今晚刚刚学做的青椒炒肉丝,突然很想逃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让他们这么开心。

最后我去了交大某个号称以培养“基础学科拔尖人才”为目标的学院的生命科学班。这样就会离她近一点吧。

也许我本来会去设计学院?不,在“现在”讨论“本来”没有任何意义。

父母说进了好学校之后压力也不要太大,周围的人都很优秀,那只要平常快乐就好了。但如果我不平常也不快乐呢?那我只要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平常快乐就好了。

妈妈让我留个头发买几身漂亮的衣服再换掉那个老土的黑框眼镜,我一个都没遵守,带着半箱高中的衣服和一直待着机的红色按键手机去了上海。我怕变得太多零醛会认不出我。

大学生活激烈而又平淡。课程多得堪比上了个高四;活动不少,但是顾何青没加任何社团也没进任何学生组织,只是在班里继续当了个学习小组组长。闲暇时间她独自待在图书馆完成课业,然后为了那个尚未存在的“让人们不再痛苦”的技术翻看书和论文。

班主任鼓励同学们早日接触科研生活,于是她给一个生科院的课题组老师写了信,请求去实验室学习。“我对于探究精神疾病的病因很感兴趣。我了解到您的研究团队进行了很多对于精神疾病的分子遗传学基础的研究,比如识别8p12 和 1q24.2位点上与精神分裂症相关的单核苷酸多态性、绘制了风险位点之间的相互作用等。如果可能……”

出人意料地收到了回复,然后顾何青就去跟着几个研究生学长打了半学期的杂——大一的学生还有太多东西要学了。能多学一点就多学一点吧。

某天晚上她啃苹果时嚼碎了苹果核,其中的苦味让她感觉心/脏被攥紧。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反复出现的梦魇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个舞台剧的场景,零醛仰倒在冰冷的磨石地面上,粉色的长发披散开来,手腕僵直,苹果滚落,一片死寂。然后顾何青低下身,跪在地上亲吻那青色或粉色的双唇。她也想起来,那部手机并不是零醛故意留下,而是她自己拿走的。

寒假,顾何青和几个同学一起回高中做招生宣讲。她并不擅长宣讲,只是想回学校看看。树人堂装修好了,宣传栏里换上了新的陌生名字,教室里的同学来来往往,没有零醛。

宣讲完毕后她没有回家去,而是跑上跑下地要来了地下室的钥匙。

她推开了那扇门——尽管门后大概早就什么也不剩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