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自乡下。

小时候，他养了一匹黑马。

黑马跟他一起长大，陪他走过了小学，走过了初中。

但是却没能陪他到成年。

黑马死的那天，他哭的比以往任何一天都伤心。

后来，他母亲看他已经成年，便想让他出去看看。

他母亲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于是他便出了乡下，到了上海。

上海真是个大城市啊，到处的光迷得他睁不开眼。慢慢的，他有点想家。想家的时候，又会想起那匹黑马。

他来到母亲告诉他的地方，见到了一个看起来还算和善的男人。男人告诉他，自己是一个电影的导演，他可以进自己的剧组当群演。工资很低，但是管饭。

他听不懂什么“导演”什么“剧组”，但他记得母亲临走前跟他说的，人家让他做啥，他就去做。

后来导演带他去参观剧组，来来往往的场景，他都不怎么感兴趣。

直到最后的一个地方。

那里聚集了一大伙演员，还有各种各样的道具。但是真正让他兴奋的，是一匹马。

一匹黑马。

就和他曾经的那匹一模一样。

他惊喜地上去，又是摸，又是拍。

导演告诉他，这是电影的主角之一。又问他，他在乡下是不是养过马。

他告诉导演，养过，养了十几年。

导演喜出望外，把照料马的工作交给了他，还决定给他三倍的钱。

他也很高兴，不只是因为能攒下更多的钱了，更重要的是，他又能和一匹马见面了。

时间一晃过去了几个月，电影拍完了，他的手上也有了点积蓄。

导演说，他打算拍另一部更厉害的电影，还要带走那匹马，让他跟自己一起去，还是照料马。

他很高兴，还打算跟着导演走。或者说，跟着自己的马走。

但是家里却突然来信，母亲病重，让他赶紧回去见母亲最后一眼。

他万分焦急，先跑去找了导演。导演给他留了个联系方式，叫他先回家见母亲，到时候再联系。

他急匆匆地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但是他还是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在家里，等着他的，只有一副棺材。

他好想和母亲一块躺进棺材，就像小时候和母亲一块睡觉一样。

但是肉体做不到，只能由灵魂代行。

父亲在门口和一群人吵吵嚷嚷，他问了一声，是棺材的钱还没付。他二话不说，把自己的积蓄掏出来，交了出去。

母亲下葬那天，他跪在墓前，想，他如果没有出去，母亲也许就能多活一段时间。至少，他能见母亲最后一面。

后来，父亲告诉他，母亲病重时，一直不让告诉他，怕打扰了他的工作。在母亲眼中，他去大城市干着了不起的事业呢。那封信，是母亲已经去世了之后，父亲才给他写的。但是没能等到他回来，母亲便已经进了那个木头盒子。

父亲还跟他说，母亲生前让他好好打拼，不用管家里。

他留下了一笔钱，便落寞地去了火车站。

再联系导演，导演却说已经不需要他了。黑马自从他走了之后，便一蹶不振，拍戏的时候摔断了腿，被送走了。说完，电话那头便没了声音。再打，只有播报员那一成不变的机器音。

下了火车，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直到深夜。大城市的灯很亮，但是他还是看不清眼前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他走出了喧嚷的城区，来到了相对偏远的地方。他看到路边有一家饭店，便走了进去，打算坐下吃点什么。到了饭店边，他才发现，饭店后面有一个马圈，里面低着头站着的，正是那匹黑马。

他兴奋地过去，先是蹲下看了看马腿，果然，已经断了。接着，他站起身，温柔地抚摸马的脸。他看出来，马的眼中有怨恨，好像在怪他，为什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他温柔地抱住了马，小声说，“没事，我回来了。没事。”

饭店的老板听到动静，出来查看。他跪下求老板，让老板把马卖给他。老板数了数钱，发现远远不够。他泪眼汪汪，说：“那我给你免费打工行不？什么时候抵够了钱，什么时候我再把马牵走，行不？”

老板本想拒绝，因为他正打算把马宰了，做马肉卖，但是看见他的神情，老板犹豫了。终于，老板同意了。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他好像不太适合服务员的工作，端盘子都端不稳，顾客有事情找他，由于他那不标准的普通话，也总是两面听不懂。反而是照料马，他格外上心，每次菜没端完就跑到马圈看。老板渐渐失去了耐心。终于，老板把他辞退了。他听到老板的话，二话不说，收拾东西离开了。

半夜，他来到马圈。马腿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已经好了。他偷偷解开绳子，牵着马，赶夜路走。第二天，他已经走出了几十里远。又到了晚上，他决定休息一下，正巧路边有一个破旧的茅草屋，他便进去，把马拴在一旁，不一会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他却看见，茅草屋的后面有一匹马，那匹马，也是黑色的。令他惊讶的是，那马好像认识他，见到他就立马朝他凑过来。他看了看，马腿也有断过的痕迹。他犹豫了，把马牵到屋里，和之前他从饭店那里偷来的马仔细比较。又回想起之前在饭店，马对自己的不冷不热，与这里马对自己的热情。从相貌上，两匹马几乎一模一样。但是越看，他越感觉新的这匹马更像之前在剧组的那匹。他犹豫了。思索再三，他觉得，新的这匹才是他在剧组照料了几个月的马。

他又想到，要是老板报了警，找上来怎么办？那样的话，自己是不是就要被抓起来了？他后悔之前没有想到这一层。但是转念一想，既然这匹不是跟自己感情深厚的那匹马，那他把这匹马还回去不久好了？于是，他回头，朝着饭店的方向走去。

到了饭店已经是晚上了，他本打算敲门，但是又觉得，自己偷了马，即便是还回来，也没有脸见老板，老板说不定还会将他抓起来。于是他像偷马的那天一样，悄悄地进去马圈。将马栓好，他便又悄悄地走了。但是那饭店的马却咬住了他的衣服，不让他走。他想，肯定是之前饭店老板对这匹马不好，这马才不想回来。但是对他来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毕竟还有另一匹对他更重要的马在等着他呢。于是他不耐烦地扯回了衣服，还打了那马一下，接着赶紧走了。

到了早上，他走得悠闲了，那马也欢快起来了，到处在田野里乱跑。他也随着马的性子来，让马随便地玩闹。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玩玩，玩玩闹闹，当他再次看到那茅草屋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之后了。

看到茅草屋，他又来了些兴趣，牵着马就又走了进去。让他没想到的是，屋里竟然有一个女孩。

女孩看到他牵的马，高兴地过来想和马玩。马突然挣脱了他的手，冲到女孩那。他吓了一跳，带着些愤怒过去，想把马牵回来。马却有一次挣脱了他，接着和小女孩玩。小女孩看到这，好像明白了什么，示意他坐下，然后开始对他说：“你好啊大哥哥，这匹马是你从这里牵走的是吧？”见他点了点头，女孩接着说：“这马是我家养的。我和这匹马从小玩到大。这马和人接触得多了，见谁都迎上去，被牵走了好几回了。上次被牵走，回来的时候还断了一条腿。没成想，腿伤刚好，又被你牵走了。不过我也不怪你，这几天你也把它照料得挺好。你走吧。”

他突然明白了。

是自己错了。

真正的他的马，被他亲手送走了。

当他再次赶到饭店时，却没有看见马。

他疯了一样去找老板。

老板给他倒了一杯水，等他冷静下来，再开始了讲述。

“大约一个月之前，一个人牵着一匹黑马走进了我的饭店。那人问我，我这做不做马肉，收不收马。我看他出价便宜，便把马买了下来。那天晚上，我和那人一块喝酒，他告诉我，那匹马是从剧组来的，因为换了个饲养员，就心不在焉，拍戏的时候摔断了腿，所以被送到了这里。再过了几天，我就碰见了你。你走的那一天，我才发现，虽然你干的不是很好，但是确实帮了我很大的忙，而且你愿意免费给我干活。所以我就有些后悔了，你干这么久的工钱，再加上之前你的那些，也够买下这匹马的，毕竟当时我买下它时也没花多少钱。我想找到你，把马给你，但是没有找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看见马没了，我大概猜到是被你牵走的，也正合我意，我就不管了。一周之前，那马竟又回来了，我一想，肯定是你害怕我报警，把马又送回来了，但我又找不到你，也就只能作罢。那马在你走了之后，不吃不喝，活活把自己饿死了。我看你们俩情深，给他埋了，就在房子后面不远，还给它立了块小碑。你要是想看，就自己去看看吧。”

他来到房后，一眼就看见了那块小碑。小碑静静地立在那里，与周围格格不入，他也便孤独起来了。

像之前跪在母亲墓前一样，他跪在这块小小的碑前。起身的时候，一部分灵魂也便被埋进了碑下，从此他的灵魂便寄托在三处了，小小的皮囊，小小的棺材里，小小的碑下。

三匹黑马，同他上演了一处好戏；

三片灵魂，构成了这戏的结局。

也许，他一直是个群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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