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吃了一惊,颤声问道:“什么事?”一名宫女叫道:“殿下,你没事么?”阿九道:“我睡啦,有什么事?”那宫女道:“有人见到刺客偷进了咱们寝宫。”阿九道:“胡说八道,什么刺客?”另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殿下,让奴婢们进来瞧瞧吧!”

袁承志在阿九耳边低声道:“何铁手!”阿九高声道:“若有刺客,我还能这么安安稳稳的么?快走,别在这里胡闹!”门外众人听公主发了脾气,不敢再说。

承志轻轻走到窗边,揭开窗帘一角,便想蹿出房去,手一动,一阵火光耀眼,窗外竟守着十多名手执火把的太监。承志心想:“我要闯出,有谁能挡?但这一来可污了公主的名声,万万使不得。”当即退回来轻声对阿九说了。

阿九秀眉一蹙,低声道:“不怕,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好啦。”承志只得又坐了下来。

过不多时,又有人拍门。阿九厉声道:“干什么?”这次回答的竟是曹化淳的声音,说道:“奴婢是曹化淳。皇上听说有刺客进宫,很不放心,命奴婢来向殿下问安。”阿九道:“不敢劳动曹公公。你请回吧,我这里没事。”曹化淳道:“殿下是万金之体,还是让奴婢进来查察一下为是。”阿九知道承志进来时定然给人瞧见了,是以他们坚要查看,恨极了曹化淳多管闲事,却哪想得到他今晚竟要举事加害皇帝。曹化淳知道公主身有武功,又结识江湖人物,听何铁手报知有人逃入公主寝宫,生怕是公主约来的帮手,因此非查究明白不可。

曹化淳在宫中极有权势,公主也违抗他不得,当下微一沉吟,含羞带笑的向袁承志打个手势,命他上床钻入被中。承志无奈,只得除下鞋子,揣入怀中,上床卧倒,躺在阿九身旁,拉了绣被盖在身上,只觉一阵甜香,直钻入鼻端。

房外曹化淳又在不断催促。阿九道:“好啦,你们来瞧吧!”

承志和阿九共枕而卧,衣服贴着衣服,赤足碰到她脚上肌肤,只觉一阵温软柔腻,心中一阵荡漾,但知曹化淳与何铁手等已然进房,不敢动弹,只感到阿九的身子微微发颤。

阿九装着睡眼惺忪,打个哈欠,说道:“曹公公,多谢你费心。”

曹化淳在房中四下打量,不见有何异状。

何铁手假作不小心,手帕落地,俯身去拾,顺眼往床底一张,先前承志与宛儿曾钻入床底,只怕旧事重演。阿九笑道:“床底下也查过了,我没藏着刺客吧?”何铁手笑道:“殿下明鉴,曹公公是怕殿下受了惊吓。”她转头见到袁承志的肖像,心中一怔,忙转过头来,两道眼光凝视着阿九秀丽明艳的容颜,目光中尽是不怀好意的嘲弄嬉笑。阿九本就满脸红晕,给她瞧得不敢抬起头来。

曹化淳道:“殿下这里平安无事,皇上就放心了。我们到别的地方查查去。”对四名宫女道:“在这里陪伴殿下,不许片刻离开。就是殿下有命,也不可偷懒出去,知道么?”四名宫女俯身道:“听公公吩咐。”曹化淳与何铁手及其余宫女行礼请安,辞出寝宫。

阿九道:“放下帐子,我要睡啦!”两名宫女过来轻轻放下纱帐,在炉中加了些檀香,剔亮红烛,互相偎依着坐在房角。

阿九又是喜悦,又是害羞,不意之间,竟与日夕相思的意中人同床合衾,不由得如痴如醉。眼见几缕檀香的青烟在纱帐外袅袅飘过,她一颗心便也如青烟般在空中飘荡不定。她身子后缩,缩入了袁承志怀里。袁承志伸过左臂,搂住她腰,寻思:“自己刚与宛儿在床底下偎依,这时迫于无奈,又抱住了阿九公主。两人同样的温柔可爱,但以容貌而论,阿九胜宛儿十倍,那日山东道上一见之后,常自思念,不意今日竟得投身入怀。”大喜之余,暗自庆幸。阿九心中只是说:“这是真的吗?还是我又做梦了?”过了良久,只听承志低声道:“怎么办?我得想法子出去!”

阿九嗯了一声,闻到他身上男子的气息,不觉一股喜意,直甜入心中,轻轻往他身边靠去,蓦地左臂与左腿上碰到一件冰凉之物,吃了一惊,伸手摸去,竟是一柄脱鞘的宝剑横放在两人之间,忙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承志道:“我说了你别见怪。”阿九道:“谁来怪你?”承志低声道:“我无意中闯进你的寝宫,又被逼得同衾合枕,实是为势所迫,我可不是轻薄无礼之人。”阿九道:“谁怪你了呀!把剑拿开,别割着我。”承志道:“我虽以礼自持,可是跟你这样的美貌姑娘同卧一床,只怕把持不住……”阿九低声笑道:“因此你用剑隔在中间……傻……傻大哥!”

两人生怕为帐外宫女听到,都把头钻在被中悄声说话。承志情不自禁的侧身,伸过右臂搂住她背心,阿九也伸出双臂,抱住了他头颈。承志几根手指拈起金蛇剑,放到身后。两人肌肤相贴,心魂俱醉。阿九低声道:“大哥,我要你永远这样抱着我……”承志凑过脸去,吻她嘴唇。阿九凑嘴还吻,身子发热,双手抱得他更紧了。

承志一生之中,从未跟任何女子这般亲热过,跟青青时时同处一室,最多也不过手拉手而已。只觉阿九樱唇柔嫩,吹气如兰,她几丝柔发掠在自己脸上,心中一荡,暗暗自警:“千万不可心生邪念,那可不得了。赶快得找些正经大事来说。”忙缩开嘴唇,低声问道:“惠王爷是什么人?”阿九道:“他名叫常润,还比我父皇长了一辈。是我的叔祖父。”承志道:“那就是了。他们要拥他登基,你知不知道?”

阿九惊道:“什么?谁?”袁承志道:“曹化淳跟满洲的睿亲王私通,想借清兵来打闯军。”阿九怒道:“有这等事?满洲人有什么好?还不是想夺咱们大明江山。”承志道:“是啊,皇上不答允,曹化淳他们就想拥惠王登位……”阿九道:“不错,惠叔爷贪图权位,定会答允借兵除贼。”承志道:“只怕他们今晚就要举事。”阿九吃了一惊,说道:“今晚?那可危急得很了。咱们快去禀告父皇。”

承志闭目不语,心下踌躇。崇祯是他杀父仇人,十多年来,无一日不在想亲手杀了,以报血海沉冤,这时皇宫忽起内变,自己不费举手之劳,便可眼见仇人毕命,本是大快心怀之事;但如曹化淳等奸谋成功,借清兵入关,闯王义举势必大受挫折。要是清兵长驱直入,闯王抵挡不住,岂非神州沉沦,黄帝子孙都陷于胡虏之手?

阿九在他肩头轻轻推了一把,说道:“你想什么呀?咱们可得抢在头里,扑灭奸人逆谋。”承志仍是沉吟未决。阿九悄声道:“只要你不忘了我,我……我总是……跟你在一起……咱们将来……还有这样的时候。”说着慢慢将头靠过去,吻住他嘴唇。

袁承志凛然一震,心想:“原来她疑我贪恋温柔,不肯起来。好吧,先去瞧瞧情势再说。其实我是真的舍不得起来……”悄声道:“你说过的话可别忘了。你把宫女点了穴道,用被子蒙住她们的眼,咱们好出去。”阿九道:“点在哪里呀?我不会。”

袁承志拉住她右手,引着她摸到自己胸前第十一根肋骨之端,拿着她的手时,只觉滑膩温软,犹如无骨,说道:“这是章门穴,你用指节在这部位敲击一下,她们就不能动了。可别太使劲,免得伤了性命。”

阿九挂念父皇身处危境,疾忙揭帐下床。四名宫女站了起来,说道:“殿下要什么?”阿九走到锦帷之后,把宫女一个个分别叫过去,依承志所授之法,打中了各人穴道。最后一个敲击部位不准,竟“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阿九一手蒙住她口,摸准了穴道再打下去,这才将她点晕。她从锦帷后面出来,袁承志已穿上鞋子下床。阿九穿好衣服,满脸羞涩,向承志微微一笑,承志忍耐不住,双手搂住了她,在她唇上轻轻一吻。阿九低声叫道:“大哥!”承志低声道:“阿九。”阿九满脸通红,低声问:“你永远不忘记我,是不是?”承志忽然想到青青,登觉为难异常,但身当此时,只得紧紧搂住了她,说道:“当然,永远不忘记你!”两人揭开窗帘,见窗外无人,一齐跃出。

阿九道:“你跟我来!”拉着承志的右手,径往乾清宫。将近宫门时,遥见前面影影绰绰,约有数百人聚集。阿九惊道:“逆贼已围了父皇寝宫,快去!”两人发足急奔。

跑出十余丈,一名太监迎了上来,见是长平公主,吃了一惊,但见她只带着一名随从,也不在意,躬身道:“殿下还不安息么?”

承志和阿九见乾清宫前后站满了太监侍卫,个个手执兵刃,知道事已危急。阿九喝道:“让开!”伸手推开那名太监,直闯过去。守在宫门外的几名侍卫待要阻拦,都给承志推开。众监卫不敢动武,急忙报知曹化淳。

曹化淳策划拥立惠王,自己却不敢出面,只偷偷在外指挥,听说长平公主进了乾清宫,心想谅她一个少女也碍不了大事,传令众侍卫加紧防守。

阿九带着承志,径奔崇祯平时批阅奏章的书房。

来到房外,只见房门口围着十多名太监侍卫,满地鲜血,躺着七八具尸首,想是忠于皇帝的侍卫给叛党格杀而死。众人见到公主,一呆之下,阿九已拉着承志的手奔入书房。一名侍卫喝道:“停步!”举刀向承志砍去。承志侧身略避,挥掌拍在他胸口,那侍卫直跌出去,承志已带上书房房门。

只见室中烛光明亮,十多人站着。阿九叫了一声:“父皇!”向一个身穿黄袍、头戴黑缎软帽的人奔去。承志打量这人,见他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目清秀,脸上神色惊怒交集,心想:“这便是我的杀父仇人崇祯皇帝了。”

阿九尚未奔近皇帝身边,已有两名锦衣卫卫士挥刀拦住。

崇祯忽见女儿到来,说道:“你来干什么?快出去。”

一个高高瘦瘦,脸色苍白的华服中年人说道:“贼兵已到宁武关,指日就到京师。你到这时候还是不肯借兵灭寇,是何居心?你定要将我大明天下双手奉送给闯贼,是不是?”承志识得他是惠王,他的总管魏涛声手持单刀,站在他身旁。承志不欲与他们相见,缩身在一名叛党之后,转过头察看书房中情势。

阿九怒道:“惠叔爷,你胆敢对皇上无礼!”

只听那中年人笑道:“无礼?他要断送太祖皇帝传下来的江山,咱们姓朱的个个容他不得。”嚓的一声,将佩剑抽出一半,怒目挺眉,厉声喝道:“到底怎样?一言而决!”

崇祯叹了口气道:“朕无德无能,致使天下大乱。贼兵来京固然社稷倾覆,借兵胡虏,也势必危害国家。朕一死以谢国人,原不足惜,只是祖宗的江山基业,就此拱手让人了……”

惠王拔剑出鞘,逼近一步,喝道:“那么你立刻下诏,禅位让贤吧!”崇祯身子发颤,喝道:“你要弑君篡位么?”

惠王一使眼色,一名锦衣卫卫士拔出长刀,叫道:“昏君无道,人人得而诛之!”

袁承志听了他口音,心中一凛,烛下看得明白,这人正是安大娘的丈夫安剑清。

阿九怒叱一声,抢起椅子,挡在父皇身前,接连架过安剑清砍来的三刀。惠王带来的众侍卫纷纷拥上。承志见阿九支持不住,抢人人圈,左臂起处,将两名侍卫震出丈余,右手将金蛇剑递给阿九,自己站在崇祯身旁保护。十多名锦衣卫抢上来要杀皇帝,都给他挥拳踢足,打得筋折骨断。阿九宝剑在手,精神一振,数招间已削断安剑清的长刀。

惠王眼见大事已成,不料长平公主忽然到来,还带来一个如此武艺高强之人护驾,但见此人身穿太监服色,紧急中也认他不出,只放声大叫:“外面的人,快来!”

何铁手、何红药及温氏四老应声而入,突然见到袁承志,无不大惊失色。温方达眼中如要喷火,高声叫道:“先料理这小子!”四兄弟围了上去。

阿九退到父亲身边,仗着宝剑犀利,敌刃当者立断,惠王手下人众一时倒也不敢攻近。但她见敌人愈来愈多,袁承志给对方五六名好手绊住,缓不出手来相助,情势甚是危急。正心慌间,忽见一个面容丑恶、乞婆装束的老妇目露凶光,举起双手,露出尖利的十爪,喝道:“把金蛇剑还来!”

承志这时已打定主意,事有轻重缓急,眼前无论如何要先救皇帝,使得勾引清兵入关的阴谋不能得逞,待闯王进京之后,再来手刃崇祯以报父仇,这是先国后家、先公后私的大义。但温氏四老武功高强,虽未组成五行阵,也难轻易应付,百忙中见阿九头发散乱,宝剑狂舞,渐渐抵挡不住何红药的狠攻,突然蹿到何铁手跟前,说道:“去杀了曹化淳那些造反篡位之人!”

惠王命魏涛声邀请五毒教入招贤馆,先送了二十万两银子,再答允任由五毒教盗取户部大库的库银,不限其数,又说要图谋一件大事,事成之后,将云南、贵州两省定为五仙教布法行道的地盘,敕建教观,任由五仙教打醮做法,收取民间布施。对五毒教而言,自是无穷无尽的生财大道,此后独霸云贵,当真可以无法无天。何铁手心想最多所谋不成,也没什么损失,便即答允了。

她学得一身高明武功,生平未逢敌手,但跟袁承志一交手,忽然见到了武学中一片新天地,这少年相公不但出手厉害,而招数变化之繁,内劲之强,直是匪夷所思,连做梦也想像不到。她五岁那年,父亲便即去世,因此教中的祖传武功,并未得到真正亲传,她的授业师父虽是教中高手,但位份不高,许多秘传未窥堂奥。她从师父口中得知,本教不少高招是从小金蛇的身法而悟得。她平日常命齐云璈放出小金蛇,钻研其动静身法,虽有不少领会,毕竟有限。这次跟袁承志数度交手,见到他所学的金蛇武功玄妙变幻,远在小金蛇之上,本已钦服。再见到他的华山派武功与木桑所传的铁剑门功夫,更觉自己僻处云贵,真如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犹如贪财之人眼见一个大宝藏便在身侧,触手可及,眼红心热,非伸手摸一摸不可。她说跟袁承志交手当晚,无法入睡,确非虚语。这几天六神无主,念兹在兹,只是想如何拜袁承志为师,企求之殷切,比之少年初想情郎的相思尤有过之。

这日胡缠瞎搞,得蒙袁承志答允收己为徒,一直喜不自胜,心想既已拜得这位明师,什么五仙教教主之位,百万两、千万两的金银,全是毫不足道,此后只要不违师命便是。“师命有三,目前他说的是第一师命。”回身转臂,左手铁钩猛向温方悟划去。

温方悟怎料得到她会陡然倒戈,大惊之下,皮鞭倒卷,来挡她铁钩。但何铁手出招何等狠辣,又是攻其无备,只一钩,已在温方悟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钩上喂有剧毒,片刻之间,温方悟脸色惨白,左臂麻痹,身子摇摇欲坠,右手不住揉搓双眼,大叫:“我瞧不见啦……我……我中了毒!”温氏三老手足关心,不暇攻敌,疾忙抢上去扶持。

袁承志登时缓出手来,回身出掌,拍在惠王所带来的总管魏涛声背上,魏涛声立即昏晕。承志一转头见阿九气喘连连,拼命抵挡何红药和安剑清的夹攻,眼见难支,当下斜飞而前,抓住何红药的背心,将她直掼了出去。安剑清一呆,阿九金剑挺出,刺中他左腿,安剑清跌倒在地。

这时温方悟毒发,已昏了过去。温氏三老不由得心惊肉跳,一声暗号,温方义抱起五弟,温方达、温方山一个开路,一个断后,冲出书房。何铁手追了出去,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叫道:“这是解药,接着。”温方山转身接住。何铁手一笑回入。

这一来攻守登时易势。承志和阿九把二十来名锦衣卫打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殿门开处,曹化淳突然领了一批京营亲兵冲了进来。承志见敌人势众,叫道:“阿九、何教主,咱们保护皇帝冲出去。”阿九与何铁手答应了。三人往崇祯身周一站,正待向前夺路,曹化淳忽然叫道:“大胆奸贼,竟敢惊动御驾,快给我杀!”众亲兵即与锦衣卫交起手来。惠王惊得呆了,叫道:“曹公公……你……你不是和我……”一言未毕,曹化淳举脚向他踢去,惠王惊愕之余,立即奔逃出殿(此后逃到广州,最后为清兵擒获处死)。这一来不但众锦衣卫大惊失色,袁承志、何铁手、阿九三人更是奇怪,只有崇祯在心中暗赞曹化淳忠义。(注)

原来曹化淳在外探听消息,知道大势已去,弑君奸谋不成,情急智生,便去率领京营的守备亲兵,进乾清宫来救驾。锦衣卫见曹化淳变计,都抛下了兵器。曹化淳连叫:“拿下去,拿下去!”众亲兵将锦衣卫拿下。一出殿门,曹化淳叫道:“砍了!”霎时之间,参与逆谋的人都给杀得干干净净,魏涛声也难逃一刀之厄,尽是曹化淳杀人灭口的毒计。

何铁手见局势已定,笑道:“师父,明日我在宣武门外大树下等你!”说着携了何红药的手,转身而出。

崇祯叫道:“你……你……”他想酬谢护驾之功,何铁手哪里理会,径自出宫去了。

崇祯回过头来,见女儿身上溅满了鲜血,却笑吟吟地望着承志,这时惊魂略定,坐回椅中,问阿九道:“他是谁?功劳不小,朕……朕必有重赏。”他料想袁承志必定会跪下磕头,哪知袁承志昂然不理。阿九扯扯他的衣裾,低声道:“快谢恩!”

袁承志望着崇祯,想起父亲舍命卫国,立下大功,却给这皇帝凌迟而死,心中悲愤痛恨之极,细看这杀父仇人时,只见他两边脸颊都凹陷进去,鬓边已有不少白发,眼中满是红丝,神色甚是憔悴。此时夺位的奸谋已然平定,首恶已除,但崇祯脸上只显得烦躁不安,殊无欢愉之色。承志心想:“他做皇帝便只受罪,一点也不快活!”

崇祯却哪知袁承志心中这许多念头,温言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他见承志穿着太监服色,还道他是一名小监。

袁承志定了定神,凛然道:“我姓袁,是故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袁崇焕之子!”崇祯一呆,似乎没听清楚他的话,问道:“什么?”袁承志道:“先父袁崇焕有大功于国,冤为皇上处死。”崇祯默然半晌,叹道:“现今我也颇为后悔了。”隔了片刻道:“你要什么赏赐?”

阿九大喜,轻轻扯一扯承志的衣裾,示意要他趁机向皇上求为驸马。

袁承志愤然道:“我是为了国家而救你,要什么赏赐?嗯,是了,皇上既已后悔,求皇上下诏,洗雪先父的大冤。”

崇祯性子刚愎,要他公然认错,可比什么都难,听了这话,沉吟不语。

这时曹化淳又进来恭请圣安,奏称所有叛逆已全部处斩,已派人去捉拿逆首惠王的家属。崇祯点点头道:“好,究竟是你忠心。”

曹化淳见了袁承志,心中大疑:“这人明明是满清九王的使者,怎地反来坏我大事?”

袁承志待要揭穿曹化淳的逆谋,转念又想,闯王义军日内就到京师,任由这奸恶小人在宫中当权,对义军正是大吉大利,当下也不理会皇帝,向阿九道:“这剑还给我吧。我要去了!”

阿九大急,顾不得父皇与曹化淳都在身边,冲口而出道:“你几时再来瞧我?”袁承志道:“殿下保重。”伸出手要去拿剑。阿九手一缩,道:“这剑暂且放在我这里,下次见面再还你。”说着凝视着承志的脸,眼光中的含意甚是明显:“你要早些来,我日口夜夜在盼望着。”

袁承志见崇祯与曹化淳都脸露诧异之色,不便多说,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阿九追到殿门之外,低声道:“你放心,我永永远远,决不负你。”承志心想眼下不是解释之时,也非细谈之地,说道:“天下将有大变,身居深宫,不如远涉江湖,你要记得我这句话。”他知闯王即将进京,兵荒马乱之际,皇宫实是最危险的地方,是以要她出宫避祸。

哪知阿九深情款款,会错了他的意思,低下了头,柔声道:“不错,我宁愿随你在江湖上四处为家,远胜在宫里享福。你下次来时,咱们……咱们仔细商量吧!”

袁承志轻叹一声,想起青青,心中栗六,浑没了主意,挥手道别,越墙出外。阿九见他就此分手,没半句温柔的情话,甚为失望。袁承志来到宫外,只见到处火把照耀,号令传呼,正在大捕逆党从属。

他挂念青青,奔回到正条子胡同,见青青、焦宛儿、罗立如三人已安然回来,这才放心。他一晚劳顿,回房倒头便睡。这时在他心中,阿九与青青一个有情,一个有义,委实难分轩轾,既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闭眼入睡,将两个美女置之脑后。

醒来时已是已牌时分,出得厅来,见水云、闵子华率领着十六名仙都弟子在厅上相候。原来他们得悉袁承志府上遭五毒教偷袭,忙赶来相助。袁承志道了劳,告知黄木道人多半尚在人间,有法子相救。仙都众人大喜。

袁承志请他们守护伤者,径出宣武门来,行不多时,远远望见何铁手站在一株大树下。

她笑盈盈地迎上来,说道:“师父,我昨晚玉成你的美事,我这个徒儿好不好?”承志道:“昨晚形势极是危急,幸得你仗义相助,这才没闹成大乱子。”

何铁手笑道:“师父真是艳福不浅,有这么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垂青相爱,将来封了驸马爷,我做徒弟的封什么官?”承志正色道:“别开玩笑。”何铁手笑道:“啊哟,还赖哩!她这样含情脉脉地望着你,谁瞧不出来呢?再说,你要是不爱她,怎会把金蛇剑给她?又这么拼命地去救她父皇?”承志道:“那是为了国家大义。”

何铁手抿嘴笑道:“是啊,跟人家同床合被,你怜我爱,那也是为了国家大义。嘻嘻!”承志登时满脸通红,手足失措,道:“什……什么?你怎么……”何铁手笑道:“公主被子里明明藏着一人,我们这些江湖上混的人,难道会瞎了眼么?嘻嘻,我正想抖了出来,幸好眼腈一晃,见到师父的肖像。这个交情,岂可不放?”承志心想原来是那幅肖像没收好,以致给她瞧了出来;转念之间,又暗叫惭愧,若不是那幅肖像,何铁手揭开被来,那是更加糟糕了。

何铁手见他脸上一直红到了耳根子里,知他面嫩,换过话题,问道:“夏姑娘已平安回去了吧?”袁承志点了点头,道:“这就去给你朋友们解穴吧。”

何铁手在前领路,继续向丙,一路上称赞阿九美丽绝伦,生平从所未见,又说瞧不出一位金枝玉叶的妙龄公主,竟然一身武功,那定然是袁承志亲手教的了,明师手下出高徒,当然如此,何况这位明师对高徒又是加意的另眼相看。现今公主是师姐,将来则是师娘。但不知和夏姑娘两个,谁大谁小,一个先入山门,一个身份尊贵,可有点摆不平了,不过公主美貌得多,师父多半要偏心。袁承志任她嘻嘻哈哈地啰唆不休,听她师父前、师父后的叫个不休,昨晚一言既出,也不能言而无信,如何推搪,实无善策,何况危急之际求人,事后反悔,亦不合道义。只有苦笑,置之不理。行了五里多路,来到一座古刹华严寺前。

寺外有五毒教的教众守卫,见到袁承志时都怒目而视。袁承志也不理会,进寺后见大雄宝殿上铺了草席,为他打伤的教徒一排排地躺着。袁承志逐一给各人解开穴道,朗声说道:“兄弟与各位本无冤仇,由于小小误会,以致得罪。这里向各位赔罪了。”说着团团作了一揖。众人掉头不理,既不还礼,亦不答话。

袁承志心想礼数已到,也不多说,转身出来,一回头,忽见一双毒眼恶狠狠地凝视着何铁手。这人隐身殿隅暗处,身形一时瞧不清楚,只见到双眼碧油油的放光。袁承志一惊,心想这人眼光中充满了怨毒愤激,此人是谁?凝目再瞧,那人已闪身入内,身形一动,立即认出原来是老乞婆何红药。

何铁手相送出寺。袁承志见她脸色有异,与适才言笑晏晏的神情大不相同,颇为疑惑。两人在寺门外行礼而别。

袁承志从来路回去,走出里许,越想疑心越甚,寻思莫非他们另有奸计?只怕各人穴道解开之后,死心不息,再来骚扰,不如先探到对方图谋,以便先有防备。当下折向南行,远远走到华严寺之后,四望无人,从后墙跃了进去,忽听得嘘溜溜哨声大作。

他知道这是五毒教聚众集会的讯号,于是在一株大树后隐匿片刻,估量教众都已会集,然后悄悄掩到大雄宝殿之后,只听得殿里传出一阵激烈的争辩之声。

他贴耳在门缝上倾听,何红药声音尖锐,齐云擞嗓门粗大,两人你唱我和,数说何铁手的罪愆。一个说她迷恋袁承志,忘了教中深仇,反拜仇人之徒为师;另一个说她与敌联手,坏了拥立新君、趁机光大本教的大事。

何铁手微微冷笑,听二人说了一会儿,说道:“你们要待怎样?”众人登时默不作声。

隔了好一会儿,何红药忽然冷冷地道:“另立教主!”

何铁手凛然道:“咱们数百年来教规,只有老教主过世之后,才能另立新教主。那么你是要我死了?”众人沉默不语。何铁手道:“谁想当新教主?”她连问三声,教众无人回答。何铁手冷笑道:“哪一个自量胜得了我的,出来抢教主吧!”

袁承志右目贴到门缝上往里张望,见何铁手一人坐在椅上,数十名教众都站得远远的,显是对她颇为忌惮。袁承志心想:“五毒教这些人,我每个都交过手,没一人及得上她一半本事。但单凭武力压人,只怕这教主也做不长久。”眼见五毒教内讧,并非图谋向他与青青寻仇,也就不必理会,但既已收她为徒,而她对自己又颇为依恋,难以不理她死活,正踌踏间,忽见寒光一闪,何红药越众而出,手中拿了一件奇怪兵刃。袁承志见这兵刃似是一柄极大的弯刀,非但前所未见,也从没听师父说过,不知如何用法,倒起了好奇之心,当下俯身又看。

只听何红药冷然道:“我并不想做教主,也明知不是你对手。可是咱们五仙教当年三祖七子,费了四十年之功,才创立教门,那是何等辛苦?本教百余年来横行天南,这基业得来不易,决不能毁在你这贱婢手里!”

何铁手道:“侮慢教主,该当何罪?”何红药道:“我早已不当你是教主啦,来吧!”双手前伸,呼的一声,挥动兵刃,弯刀的头上又钻出一个小尖。

何铁手微微冷笑,坐在椅中不动。何红药纵身上前,吞吞两声,弯刀已连削两下。她忌惮何铁手武功厉害,一击不中,立即跃开。何铁手端坐椅中,只在何红药攻上来时略加闪避,却不还击。袁承志正感奇怪,目光一斜,见数十名教众各执兵刃,渐渐逼拢,才知何铁手守紧门户,防范众人围攻。他因门缝狭窄,只见得到殿中的一条地方,想来教众已在四面八方围住了她。

众人僵持片刻,谁也不敢躁进。何红药叫道:“没用的东西,怕什么?大伙儿上呀!”她弯刀一挥,众人呐喊上前。何铁手倏地跃起,只听得乒乓声响,坐椅已给数件兵刃同时击得粉碎。两名教众接连惨叫,中钩受伤。大殿上尘土飞扬,何铁手一个白影在人群中纵横来去,登时斗得猛恶已极。

袁承志察看殿中众人相斗情状,诸教众除何红药之外都曾为他点中穴道,委顿多时,这时穴道甫解,个个经脉未畅,行动窒滞。何铁手若要脱身而出,该当并不为难,然而她竟不冲出,似想以武力压服教众,惩治叛首。

再拆数十招,忽见人群中一人行动诡异。这人虽也随众攻打,但脚步迟缓,手中捧着一个金色圆筒,慢慢向何铁手逼近。袁承志仔细看时,此人正是锦衣毒丐齐云璈。蓦地里只听他大叫一声,双手前送,一缕黄光向何铁手掷去。

何铁手侧身闪开,哪知这件暗器古怪之极,竟能在空中转弯追逐。其时数件兵刃又同时攻到,何铁手大声尖叫,已为暗器所中。这时袁承志也已看得清楚,这件活暗器便是那条小金蛇。何铁手身子晃动,疾忙伸手扯脱咬住肩头的金蛇,摔在地下,狠狠两钩,杀了两名教众。何红药大叫:“这贱婢给金蛇咬中啦。大伙儿绊住她,毒性就要发作啦!”

何铁手跌跌撞撞,冲向后殿。她虽中毒,威势犹在,教众一时都不敢冒险阻拦。何红药纵身上前,弯刀如风,径往她脑后削去。何铁手低头避过,还了一钩。潘秀达与岑其斯已拦住她去路。何铁手右肘在腰旁轻按,“含沙射影”的毒针激射而出。潘秀达闪避不遑,未及叫喊,已然毙命。何铁手肩上毒发,神志昏迷,铁钩乱舞,使出来已不成家数。

袁承志眼见她转瞬之间,便要死于这批阴狠毒辣的教众之手,心想昨晚在宫中答允了收她为徒,虽说事急从权,毕竟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能于危急中欺骗一个年青女子,她眼下所以众叛亲离,实因拜己为师而起,此时眼见她命在顷刻,岂可袖手不理?忽地跃出,大叫:“大家住手!”

教众见他突然出现,无不大惊,一齐退开。

何铁手这时已更加糊涂,挥钩向袁承志迎面划来。袁承志侧身避过,左手伸出,反拿她手腕。哪知她武功深湛,进退趋避之际已成自然,虽然眼前金星乱舞,但手腕一碰到袁承志的手指,左臂立沉,铁钩倒竖,向上疾刺,仍是既狠且准。袁承志一拿不中,叫道:“我来救你!”何铁手恍若不闻,双钩如狂风骤雨般攻来。袁承志解拆数招,右脚在她小腿轻勾,何铁手扑地倒下,突然睁眼,惊叫道:“师父,我死了么?”袁承志道:“咱们出去!”拉住她手臂提了起来。

诸教众本在旁观两人相斗,见袁承志扶着她急奔而出,齐声发喊,纷纷拥上。

袁承志转身叫道:“谁敢上来!”教众个个是惊弓之鸟,不知谁先发喊,忽地一窝蜂地转身逃入殿内,砰的一声,关上了殿门。

袁承志见他们对自己怕成这个样子,不觉好笑,俯身看何铁手时,见她左肩高肿,雪白的面颊上已罩上了一层黑气,知她中毒已深,但想她日夕与毒物为伍,抗力甚强,总还能支持一会,于是抱起她奔回寓所。

众人见他忽然擒了何铁手而来,都感惊奇。青青嗔道:“你抱着她干吗?还不放手。”袁承志道:“快拿冰蟾来救她。”焦宛儿扶着何铁手走进内室施救。水云等却甚是气恼,亦觉不解。袁承志把前因后果说了,并道:“令师黄木道人的事,等她醒转后,自当查问明白。”仙都弟子一齐拜谢。

过了一顿饭时分,焦宛儿出来说道:“她身上毒气已吸出来了,不过仍昏迷不醒。”袁承志道:“你给她服些解毒药,让她睡一会儿吧。”

焦宛儿应了,正要进去,罗立如从外面匆匆奔进,叫道:“袁相公,大喜大喜!”青青笑道:“你才大喜呀!”罗立如道:“闯王大军打下了宁武关。”众人欢呼。

袁承志问道:“讯息是否确实?”罗立如道:“帮里的张兄弟本来奉命去追寻……寻这位闵二爷的,恰好遇上闯军攻关,见到攻守双方打得甚是惨烈,走不过去。后来他眼见明军大败,守城的总兵周遇吉也给杀了。”袁承志道:“那好极啦,义军不日就来京师,咱们给他来个里应外合。”

此后数口之中,袁承志自朝至晚,甚是忙碌,以闯军金蛇营营主身份,会见京中各路豪杰,分派部署,只待义军兵临城下,举事响应。

这天出外议事回来,焦宛儿道:“袁相公,那何教主仍昏迷不醒。”袁承志吃了一惊,道:“已有许多天啦,怎么还不好?”忙随着焦宛儿入内探望,只见何铁手面色憔悴,脸无血色,已然奄奄一息。

袁承志沉思片刻,忽地叫道:“啊哟!”焦宛儿道:“怎么?”袁承志道:“常人中毒之后,毒气退尽,自然慢慢康复。但她从小玩弄毒物,平时多半又服用什么古怪药料,寻常毒物伤她不得,然一旦中毒,却厉害不过。我连日忙碌,竟没想到这层。”焦宛儿道:“那怎么办?”袁承志踌躇道:“除非把那冰蟾给她服了,或许还可有救……不过我们靠此至宝解毒,要是再受五毒教的伤害,只有束手待毙了。”焦宛儿也感好生为难。

袁承志一拍大腿,说道:“我已答允收此人作徒弟,虽说当时是被迫答允,但总是答允过了,不能眼睁睁地见她送命,便给她服了再说。”焦宛儿觉得此事甚险,颇为不安,但袁承志既如此吩咐,自当遵从,于是研碎冰蟾,用酒调了,给她服下去。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何铁手脸色由青转白,呼吸平复,坐起身来,叫了声:“师父!”

袁承志知道她这条命是救囬来了,退了出去。洪胜海进来禀报,说仙都派掌门人水云道人来拜会。何铁手道:“我去会他们!”由宛儿扶着走向大厅。

水云道人向袁承志见了礼,向何铁手打个问讯,说道:“何教主,我们师父的事,请您瞧在袁相公份上,明白赐告。”此言一出,随他而来的仙都众弟子都站起身来。

何铁手冷笑道:“师父于我有恩,跟你们仙都派可没干系。我身子还没复原,你们是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铁手也不在乎。”她如此横蛮无礼,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袁承志向水云等一使眼色,说道:“何教主身子不适,咱们慢慢再谈。”何铁手哼了一声,扶着焦宛儿进房去了。仙都诸弟子声势汹汹,七嘴八舌地议论。袁承志道:“这事交在兄弟身上。黄木道长由我负责相救脱险便是。”仙都诸人这才平息。

这数日中,闯军捷报犹如流水价报来:明军总兵姜瓖投降,闯军克大同;总兵王承胤、监军太监杜勋投降,闯军克宣府;总兵唐通、监军太监杜之秩投降,闯军克居庸。

那大同、宣府、居庸,都是京师外围要塞,向来驻有重兵防守。每一名总兵均统带精兵数万。崇祯不信武将,每军都派有亲信太监监军,权力在总兵之上,多所牵制。闯军一到,监军太监力主投降,总兵官往往跟从。重镇要地,闯军不费一兵一卒而下。

数日之间,明军土崩瓦解,北京城中,乱成一团。

这一日讯息传来,闯军已克昌平,北京城外京营三大营一齐溃散,眼见闯军已可唾手而取北京。

又过数日,洪胜海进内桌报,门外有个赤了上身的乞丐模样之人,跪在地下不住叩头,说要请何教主饶恕,瞧模样是五毒教中的人。

承志陪同何铁手出去,青青等也都跟了出去。只见隆冬严寒之际、那人赤裸上身,下身只穿了条烂裤,承志认得是锦衣毒丐齐云璈,便是放出小金蛇咬伤何铁手那人。

何铁手冷冷地道:“你瞧瞧,我不是好好的吗?”齐云璈脸现喜色,不住叩头。何铁手道:“你来干什么?你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见我。”齐云缴道:“小人罪该万死,伤了教主贵体。多蒙三祖七子保佑,教主无恙,真不胜之喜。”何铁手喝道:“你只道用金蛇伤了我,按本教规矩,你便是教主了?”齐云瓒道:“小人敌不过那老乞婆,仔细思量,还是来归顺教主。小人该受千蛇噬身大刑,只求教主开恩宽赦。”说着双手高举,捧着一个金色圆筒,膝行数步上前。袁承志知道筒中装的便是那条剧毒小金蛇,他将此利器呈给何铁手,便是彻底投降归顺,再也不敢起异心了。

何铁手嘻嘻一笑,道:“你既诚心悔过,便饶了你这遭,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伸手正要去拿圆筒,身上剧毒初清,突然间双足发软,身子一下摇晃。

焦宛儿站在她身旁,正要相扶,突然路旁一声厉叫,一人蓦地蹿将出来,纵到齐云璈身后,一弯腰,又纵了开去。只听齐云璈狂喊一声,俯伏在地,只见他背后插了一柄尺来长的利刀,深入背心,直没至刀柄。这一下犹如晴空霹雳,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

众人齐声惊呼,看那突施毒手的人,正是老乞婆何红药。却见她啊啊怪叫,左手挥舞,双足乱跳,却总是摔不开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条小金蛇。原来齐云璈陡受袭击,顺手将小金蛇放了出来。齐云璈抬头叫道:“好,好!”身子一阵扭动,垂首而死。众人瞧着何红药,见她脸上尽是恐惧之色,一张本就满是伤疤的脸,更加似鬼似魔。她右手几番伸出,想去拉扯金蛇,刚要碰到时又即缩回,似乎一碰金蛇便有大祸临头一般。但见她白眼一翻,忽地从怀里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闪,嚓的一声,已把自己左手砍下,急速撕下衣襟包住伤口,狂奔而去。

众人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何铁手弯下腰去,在齐云璈身上摸出那个金色圆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铁钩在何红药的断手上一划,切下金蛇咬住的手背肉,连肉和蛇倒在筒里,盖上塞子。

众人回进屋内。袁承志对何铁手道:“你教里跟你作对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已没人敢造反了,你回去好好收拾一下吧!”何铁手摇头道:“我不回去啦,以后我只跟着你。”

袁承志神色尴尬,道:“你怎么跟着我?”何铁手道:“你是我师父,我跟着师父,才好学你功夫啊!”忽地在承志面前跪下,连连磕头。承志大惊,忙作揖还礼,说道:“快别这样。”何铁手道:“你已答允了收我做徒弟,现下我磕头拜师。”

承志道:“我已答允教你武功,并不反悔,但不必有师徒的名份。要收你入门,还须得我师父允准。”何铁手直挺挺地跪着,只不肯起身。袁承志伸手相扶。何铁手手肘一缩,答道:“我手上有毒!”乌光一闪,铁钩往他手掌上钩去。

袁承志双手并不退避,反而前伸,在间不容发之际,已抢在头里,在她手肘上一托,何铁手身不由主地腾空而起。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缩腰,陡然间身子向后退开两尺,落下地来,仍是跪着。旁观众人见两人各自露了一手上乘武功,不自禁地齐声喝彩。

袁承志道:“何教主休息一会儿吧,我要去更衣会客。”说着转身便要入内。何铁手大急,叫道:“你当真不肯收我为徒?”袁承志道:“兄弟不敢当。”何铁手道:“好!褎姑娘,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有人半夜里把图画放在床边。”

青青愕然不解,袁承志却已满脸通红。心想这何铁手无法无天,什么话都敢说,自己虽与阿九并未做甚过分之事,但青年男女深夜同床,给她传扬开来,不但青青生气,也败坏了自己和阿九的名声,不由得心中大急,连连搓手。

何铁手笑道:“师父,还是答允了的好。”袁承志无奈,支吾道:“唔,唔。”何铁手大喜,说道:“好砑,你答允了。”双膝一挺,身子轻轻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礼来。袁承志为势所迫,只得作个揖,还了半礼。众人纷纷过来道贺。

青青满腹疑窦,问何铁手道:“你讲什么故事?”何铁手笑道:“我们教里有门邪法,只要画了一个人的肖像放在床边,向着肖像磕头,行起法来,那人就会心痛头痛,一连三个月不会好。先前师父不肯收我,我就吓他要行此法。”青青觉此话难信,却也无可相驳。

袁承志听何铁手撒谎,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师也没这般要挟的。如她心术不改,决不传她武艺。”当下正色道:“其实我并无本领收徒传艺,既然你一番诚意,咱们暂且挂了这个名,等我禀明师父,他老人家允准之后,我才能传你华山派本门武功。”何铁手眉花眼笑,没口子地答应。

青青道:“何教主……”何铁手道:“你不能再叫我做教主啦。师父,请您给我改个名儿。”袁承志想了一下,说道:“我读书不多,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你本来叫铁手,女孩儿家,用这名字太凶狠了些,就叫‘惕守’如何?惕是警惕着别做坏事,守是严守规矩、正正派派的意思。”何铁手喜道:“好好,不过‘惕守’两字太规矩了。师父,我学了你武功之后,我好比多添了一只手,我自己就叫‘添手’。夏师叔,你就叫我添守吧。”青青笑道:“你添一只手,变成了三只手,那是咱们的圣手神偷胡大哥。你年纪比我大,本领又比我高,怎么叫我师叔?”何惕守在她耳边悄声道:“现下叫你师叔,过些日子叫你师娘呢!”

青青双颊晕红,芳心窃喜,正要啐她,忽见水云与闵子华两人来到厅上。袁承志道:“黄木道长的下落,你对两位说了吧。”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云南丽……”

一句话没说完,猛听得轰天价一声巨响,只震得门窗齐动。众人只觉脚下地面也都摇动,无不惊讶,但听得响声接连不断,却又不是焦雷霹雳。程青竹道:“那是炮声。”

洪胜海从大门口直冲进来,叫道:“闯王大军到啦!”只听炮声不绝,遥望城外火光烛天,杀声大震,闯王义军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袁承志对水云道:“道长,她已拜我为师。尊师的事,咱们慢一步再说……”何惕守道:“黄木道长给我姑姑关在云南丽江府玉龙雪山毒龙洞里。你们拿这个去放他出来吧。”说着拿出一个乌黑的蛇形铁哨来。水云与闵子华听说师父无恙,大喜过望,连忙谢过,接了哨子。何惕守道:“这是我的令符。你们马上赶去,只要抢在头里,云南路远迢迢,讯息不灵,教众还不知我已叛教,见了这个令符,自会放尊师出来。”水云与闵子华匆匆去了。

两人走了不久,北京城里各路豪杰齐来听袁承志号令。他既是七省英豪的盟主,又是闯军金蛇营的首领金蛇王。袁承志事先早有布置,谁放火,谁接应,已分派得井井有条。

闯军如何攻城,明军如何守御,各处探子不住报来。过得一会儿,一名汉子送了一封信来,是李岩命人混进城来递送的,原来他统军已到城外。袁承志大喜,当即派人四出行事。

黄昏间,各人已将歌谣到处传播,只听西城众闲人与小儿们唱了起来:“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又听东城的闲汉们唱道:“吃他娘,着他娘,吃着不尽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城中官兵早已大乱,各自打算如何逃命,又有谁去理会?听着这些歌谣,更是人心惶惶。

次日是三月十八,袁承志与青青、何惕守、程青竹、沙天广等化装明兵,齐到城头眺望,只见城外义军都穿黑衣黑甲,数十万人犹如乌云蔽野,不见尽处。炮火羽箭,不住往城上射来。守军阵势早乱,哪里抵敌得住?

忽然间大风陡起,黄沙蔽天,日色昏暗,雷声震动,大雨夹着冰雹倾盆而下。城上城下,众兵将衣履尽湿。

青青等见到这般天地大变的情状,不禁心中均感栗栗。

袁承志等回下城来,指挥人众,在城中四下里放火,截杀官兵。各处街巷中的流氓棍徒便趁机劫掠,哭声叫声,此起彼落。

群雄正自大呼酣斗,忽见一队官兵拥着一个锦衣太监,呼喝而来。袁承志于火光中远远望见正是曹化淳,心头一喜,叫道:“跟我来,拿下这奸贼。”铁罗汉与何惕守当先开路,直冲过去,官兵哪里阻拦得住?曹化淳见势头不对,拨转马头想逃。袁承志一跃而前,扯住他提下马来,喝道:“到哪里去?”曹化淳道:“皇……皇上……命小人督……督战彰义门。”袁承志道:“好,到彰义门去。”

群雄拥着曹化淳直上城头,遥遥望见城外一面大旗迎风飘扬,旗下一人头戴毡笠,跨着乌驳马往来驰骋指挥,威风凛凛,正是闯王李自成。

袁承志叫道:“快开城门,迎接闯王!”说着手上一用劲,曹化淳痛得险些晕了过去。他命悬人手,哪敢违抗?何况眼见大势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图富贵,当即传下令来,彰义门大开。城外闯军欢声雷动,直冲进来。成千成万身披黑甲的兵将涌人城门。袁承志站在城头向下望去,见闯军便如一条大黑龙蜿蜓而进北京,威不可当。

袁承志率领众人,随着败兵退进了内城。内城守兵尚众,加上从外城溃退进来的败兵,重重叠叠,挤满了城头。这时天色已晚,外城闯军鸣金休息。袁承志等在乱军中也退回居所。城边钲鼓声、呐喊声乱成一片。统兵的将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头督战,谁也顾不到他们这一伙人。消息报来,闯军革里眼、横天王、改世王等已分别统兵入城。胡桂南等也打起“金蛇营”旗号,率令众好汉乘势立功。

群雄退回正条子胡同,换下身上血衣,饱餐已毕,站在屋顶瞭望,只见城内处处火光。

袁承志喜道:“内城明日清晨必破。闯王治国,大公无私,从此天下百姓,可以过吃饱着暖的太平日子。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时候了。”

众人知他要去刺杀崇祯为父报仇,都愿随同入宫。袁承志挂念阿九,要单独前去相会,不愿旁人伴同,说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许多大事要办。兵荒马乱之际,皇宫戒备必疏,刺杀昏君只一举手之劳,还是兄弟一个去办吧。”各人心想他身负绝世武功,现下皇帝的侍卫只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杀这个孤家寡人,实不费吹灰之力,见他坚持,俱都遵从。

袁承志要青青点起香烛,写了“先君故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袁”的灵牌,安排了灵位,只待割了崇祯的头来祭了父亲,然后把首级拿到城头,登高一呼,内城守军自然溃败。他带了一个革囊,以备盛放崇祯的首级,腰间藏了一柄尺来长的尖刀,径向皇宫奔去。

一路火光烛天,溃兵败将,到处在乘乱抢掠。袁承志正行之间,只见七八名官兵拖了几名大哭大叫的妇女走过。想起阿九孤身一个少女,不知如何自处,又想到她对自己情意诚挚深切,令人心感,虽然自己与青青早订鸯盟,此生对阿九实难报答,但无论如何,总也是舍不得阿九,突然间心头一阵狂喜:“一个是我深爱,一个是我所不能负心相弃之人,那么两个都不相负好了。唉!不成的,不成的!”内心涌起一阵惆怅,一阵酸楚。他直入宫门,守门的卫兵宫监早逃得不知去向。眼见皇宫中冷清清一片,不觉一惊:“崇祯要是藏匿起来,不知去向,那可功亏一篑了。”当下直奔乾清宫。

来到门外,只听得一个女人声音哭泣甚哀。袁承志闪在门边,往里张望,心头大喜,原来崇祯正坐在椅上。一个穿皇后装束的女人站着,一面哭,一面说道:“十六年来,陛下不肯听臣妾一句话。今日到此田地,得与陛下同死社稷,亦无所憾。”崇祯俯首垂泪。皇后哭了一阵,掩面奔出。

袁承志正要抢进去动手,忽然殿旁人影闪动,一个少女提剑跃到崇祯面前,叫道:“父皇,时势紧迫,赶快出宫吧。”正是长平公主阿九。她转头对一名太监道:“王公公,你好好服侍陛下。”那太监名叫王承恩,垂泪道:“是,公主殿下一起走吧。”阿九道:“不,我还要在宫里耽一忽儿。”王承恩道:“内城转眼就破,殿下留在宫里很危险。”阿九道:“我要等一个人。”

崇祯变脸:“你要等袁崇焕的儿子?”阿九脸上一红,低声道:“是,儿臣今日和陛下告别了。”崇祯道:“你等他干什么?”阿九道:“他答应过我,一定要来会我的。”崇祯道:“把剑给我。”接过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宝剑,长叹一声,说道:“孩儿,你为什么生在我家里……”忽地手起剑落,乌光一闪,宝剑向她头顶直劈下去。

阿九惊叫一声,身子一晃。崇祯不会武功,阿九若要闪避,这一剑本可轻易让过,但时当生离死别,心情激动之际,万万料不到一向钟爱自己的父皇竟会忽下毒手,惊诧之下,忘了闪让,一剑斩中左臂。袁承志大吃一惊,万想不到崇祯竟会对亲生女儿忽施杀手。他与两人隔得尚远,陡见形势危急,忙飞身扑上相救,跃到半路,阿九已经跌倒。

崇祯提剑正待再砍,袁承志已然抢到,左手探出,在他右腕上力拍,崇祯哪里还握得住剑,金蛇剑直飞上去。袁承志左手翻转,已抓住崇祯手腕,右手接住落下来的宝剑,回头看阿九时,只见她昏倒在血泊之中,左臂已给砍落。

袁承志大怒,喝道:“你这狠心毒辣的昏君,竟是什么人都杀,既害我父亲,又杀你自己女儿。我今日取你性命!”

崇祯见到是他,叹道:“你动手吧!”说罢闭目待死。两名内监抢上来想救,被袁承志一脚一个,踢得直飞出去。袁承志举起剑来,正要往崇祯头上砍落。阿九恰好睁开眼睛,当即奋力跃起,挡到崇祯身前,叫道:“别杀我父皇,求你……”脸上满是哀恳的脸色,望着袁承志,一语未毕,又已晕去。

袁承志见她断臂处血如泉涌,心中剧怜大痛,左手推开,崇祯仰天一跤直跌出去。他俯身扶起阿九,点了她左肩和背心各处通血脉的穴道,血流稍缓,从怀里掏出金创药敷在伤口,撕下衣裾扎住。阿九慢慢醒转。承志抱住她柔声安慰。

王承恩等数名太监扶起崇祯,下殿趋出。袁承志喝道:“哪里走!”放下阿九,要待追赶。阿九右手搂住他脖子,哭叫:“大哥……别伤我父皇!”

袁承志转念一想,城破在即,料来崇祯也逃不了性命,虽非亲自手刃,父仇总是报了,也免得伤阿九之心,当下点头道:“好!”阿九心头一宽,又晕了过去。

袁承志见各处大乱,心想她身受重伤,无人照料,势必丧命,只有将她救回自己住处再说。抱起了她,出宫时已交三更,只见火光照得半天通红,到处是哭声喊声。

到得正条子胡同,众人正坐着等候。青青见他又抱了一个女子回来,先已不悦,走近一看,竟是阿九,板起脸问道:“皇帝的首级呢?”袁承志道:“我没杀他。焦姑娘,请你费心照料她。”焦宛儿答应了,把阿九抱进内室。袁承志眼光顺着阿九直送她进房,满脸柔情,又深有忧色。

青青又问:“干吗不杀?”袁承志略一迟疑,向内一指,道:“她求我不杀!”青青怒道:“她,她是谁?你干吗这样听她话?”袁承志尚未回答,何惕守道:“唉,可惜,可惜!这位美公主怎会断了条手臂?师父,她画的那幅肖像呢?有没带出来?”袁承志连使眼色,何惕守还想说下去,见袁承志与青青两人脸色都很严重,便即住口。

青青问道:“什么公主?什么肖像?”何惕守笑道:“这位公主会画画,我见过她画的自己一幅小照,画得真好。”青青横了她一眼道:“是么?”转身入内去了。何惕守对袁承志道:“师父,我帮你救公主师娘去。你放心好啦!”说着奔了进去。

注:曹化淳欲立惠王为帝,并非史实,纯系小说作者之杜撰穿插。其他与崇祯、李自成有关之叙述,则大致根据史书所载。长平公主与袁承志相恋之事,史书上无记。袁承志为小说虚构人物。

惠王朱常润系神宗庶出之第六子,乃光宗常洛、福王常洵之弟,乃天启由检、崇祯由校之叔,封于荆州,立国不久,天下大乱,豫鄂川不稳,惠王潜归北京,崇祯末年逃赴广州,于满清平定广东后遭擒获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