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神】河汉清浅

1、

维里塔斯在砂金进门后第一百零三次从书卷里抬头看向砂金。

金发男子正瘫在椅子上,不同于往日不停的大声嚷嚷惹他白眼,砂金正失神的望向虚空,右手紧贴在自己的胸口,手上有已结痂的伤。

比起往日里浪荡的样子,砂金这副样子让维里塔斯更加不舒坦。于是他收起了书卷,走到砂金身边,上下打量他。砂金见有人挡住了光线,看了维里塔斯一眼,又继续盯着空无一物的虚空。

这也太反常了,维里塔斯大受震撼,他还没见过这样的砂金,思索了一番,道:“你这是……城西那家乐坊又将你扫地出门了?”

砂金不语。

“那就是赌场失意咯?”

“小世子,”砂金幽幽道:“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的?”

“你这副样子看上去就不像好的样子。”维里塔斯抱胸看着焉下去的小孔雀,“说吧,怎么了?”

砂金茫茫然,“我也不知道……小世子,伸个手。”

维里塔斯看他表情不作伪,确定他没有往日戏弄他的打算,将手伸了出去——

砂金攥着他的手往自己胸口贴。

“喂!!!”维里塔斯连忙收手,他收回前面的想法,浑身起鸡皮疙瘩,“你干什么?”

砂金好像才发现自己举止不当,伸手捂脸,“……我不知道,我……”

维里塔斯提防地看砂金,砂金抹了把脸,“我总感觉我最近有些奇怪。”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说重点。”维里塔斯扬下巴,“和你手上的伤有关?看起来是狸奴抓……”的。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一抹红晃晃悠悠浮上砂金的耳尖。

维里塔斯新奇地看着那抹红有往脸上蔓延的趋势,满脸真诚道:“我建议你去看看医师,被疯猫抓过之后可能会发疯病。”

砂金无语,拿起桌上的书拍向维里塔斯,“去去去,你的宝贵星经图!”然后扭头到外面和维里塔斯的小厮勾肩搭背,“走,别理你家世子了,听说府上昙花准备开了,小弟你带我去看看——顺便给我准备间客房。”

小厮哭丧个脸,被砂金拖着往花园走,“……您别折煞小人了。”

维里塔斯垂眸看那本星经图册,召来被砂金抛下的随从。

“你主子最近去了哪儿?”

2、

维里塔斯望着被一只黑白狸奴压在身下的玉佩,这枚玉佩质地细腻光泽柔和,配有鲜红的流苏,狸奴正拿它磨牙。

“这位客官……”掌柜颤颤巍巍地跟在维里塔斯的身后,“这只猫是我们主子的,呃,不卖。”

掌柜被维里塔斯一瞥,宛如街头饭馆里被厨子捏住脖子的公鸡一样,叫不出声了。

“喵~”小猫朝维里塔斯展露洁白的肚皮,像是邀请他伸手揉捏,身下不止枕着他眼熟的玉佩,隔壁赌坊的筹码、不知谁人的素玉梅簪、金灿灿的缠臂金……还有《千字文》、《三字经》等小儿启蒙书籍。

“怎么拿书给它垫着?”

掌柜抬手擦拭额角,苦不堪言,“它喜欢。”边说边向那几本书伸手,小猫警觉地看他,喉间低吼。

掌柜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您瞧。”

维里塔斯沉思片刻,真是只热爱书的好猫,比国子监某些人强上不少。他从身上掏出了片金叶子,放在小猫身边,小猫双眼亮晶晶,亲昵地蹭他的手。

维里塔斯面不改色,揉了把小猫的头,无视掌柜嫉妒的目光,开口问:“有没有佛经卖?”

片刻后的书铺外,维里塔斯的小厮怀中多了了几卷佛经,他傻了眼,“世子你什么时候对神佛感兴趣了?”自家世子不是一直不信神佛吗,怎么一月前去了一趟京郊的远山寺就改了性?

维里塔斯没理小厮的疑问,把手里那册诗经也塞到他怀里,“找个时间把这册书给那位皇子送去。”

“啊?”

3、

子夜,维里塔斯书房还亮着灯,打哈欠的砂金从窗外路过,“小世子,明日你不是要参加讲会么?国子监那帮人宣扬了好一段时日……”

他止了声,发觉书房里的人已经在漫卷佛经里夜会周公了。

砂金悄声问身后府上随从,“你家世子什么时候改信佛了?”

随从:“……不知道啊,世子没说。”

砂金觉得其中必定有什么大事,可是他和几个随从大眼瞪小眼,也没能分析出那大事是什么事,最后只得吩咐他们记得把维里塔斯弄上床后捧着维里塔斯让人转交给他的诗经,踏着白霜似的月光悻悻离去。

4、

“这药方没人能保证有用,甚至还可能加重他的病情!”面对维里塔斯的质问,身前的黑发少女还面带微笑。

“他得的可是绝症,不吃就是这几天死,吃了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黑发少女饶有兴趣的看正咕噜咕噜冒泡的药罐,“有没有用他吃下便知道了。”

“你!这可是一条人命!”

少女似乎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他,端药离去。

维里塔斯难得的气急败坏,可他又不是大夫,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能用的药方。

所幸少女的药方有用,老人喝下之后好了许多,起码有进气也有出气了,他的家人正抱在一起痛哭,不停给少女道谢行礼。

维里塔斯跟着少女走到院角,远离人群,也躲避飘落的碎雪,远远地从窗户瞧被围起的老人。他望了半天,倏忽道:“万一药没用……”

少女淡然:“他本就一脚踏入鬼门关,药没用不过是两脚踏入罢了。”

“那你…他们会认为是你医死人的。”

少女闻言很是困扰,她目光移到维里塔斯脸上,“我一开始便说了,我并非大夫,手里也只有份医书上看到的药方——不一定有用。”

她脸上的困惑很明显:我都开诚布公了,要不要用这份药方是他们的事,和她有何干系?

维里塔斯对上她毫不掩饰的坦然,一时无话可说,心中闷闷。

“维里塔斯。”少女突然喊出了他的名字,明明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旅人,还未来得及互通名姓……

少女上下打量他,耳边人声逐渐嘈杂起来 ——房内老人突然咳嗽不止,众人又开始啼哭哀号,满天的落雪袭向他们。

少女突然展颜,可眼中仅有好奇。

“这些年来这是你第几次梦到我了?”

少女身影逐渐消散,跟着落雪涌向他。

“我们明明只见过两次面,一次在这里,一次……”

“在两年前的宫宴上。”

维里塔斯猛地睁眼,抬手揉了揉自己胀痛不已的太阳穴,回忆梦中少女不带笑意的双眸,心里骇然。

“……怎么又梦到她了。”

维里塔斯自言自语,“其实…不止两次……”

5、

小阮梅被自家师父牵到了陌生地方也不怯场,和面前的和尚大眼对小眼,打量他秃得发光的头顶。

“阿弥陀佛。”大和尚慈眉善目,双手合十叹了一声,唤来小和尚,“带着小施主去殿里上柱香吧。”

阮梅师父强颜欢笑让小阮梅要乖、不要乱跑,忧心忡忡地跟着大和尚进了厢房。

小阮梅看着师父背影隐入厢房后收回视线,拨开落在额发的细雪,钻进小和尚撑起的纸伞下,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小和尚进了白日也灯火通明的大殿。

殿内人潮拥挤,众人皆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眼面朝大殿中央两人高的佛像。

小和尚引着小阮梅到一席空着的蒲团,自己在旁边蒲团跪下,开始念念有词。小阮梅有样学样,双手合十静待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问小和尚然后呢。

小和尚被她这一问,讷讷半晌才道:“小施主没有什么心愿吗?”

小阮梅反问他:“我该有什么心愿?”

小和尚答不上来,“一般他人来求身体、财富或者姻缘……”

小阮梅哦了一声,闭上了眼,小和尚见状松口气,继续闭眼念佛经。

待小和尚闭眼,小阮梅又悄悄地睁开眼,平静地看着满殿拜神求佛之人。

在她身侧的妇人眼角带泪,不住叨念家里长辈之事;侧前方的男子向佛像磕了个头,身侧是一本残破的书;有夫妻结伴同行,面色忧虑;还有离她稍远的少女,紧张却不住雀跃,细声祈求……

小阮梅目光移到正中央的佛像脸上,他无悲无喜,似乎在看着面前的众人,又似在望向远方。

身侧小和尚动了下,小阮梅闭上了双眼。

阮梅跪在蒲团上,对流程很是熟悉,闭眼数到三十,睁眼朝佛像拜倒,起身上柱香,再闭眼拜三次,然后出殿,殿外有熟人在等她。

“阿弥陀佛,”当年和她同高的小和尚如今已长得比她高出半个头了,他双手合十,“阮施主这边请。”

阮梅也双手合十,“有劳。”

6、

“阮施主好久不见。”

阮梅看着香炉袅袅升起的香烟,再看向眉须花白的大和尚身上,“方丈近来可安好?”

方丈哈哈大笑,“安好,安好,若是你师父少来叨扰我就更安好了。”

阮梅含笑不言,方丈观察她片刻,“阿弥陀佛,阮施主这次游历可有何收获?人间如何?”

“些许。”阮梅未回答方丈的第二个问题。

依据过往经验来说,阮梅的意思是并无,对人间百态也无甚感想。

方丈叹息,“想来你师父又要来同我诉苦了。”

“辛苦方丈了。”

“罢了罢了,现在快到做晚课的时间了,阮施主请吧。”

阮梅向方丈行礼告退,跟着门外和尚在庙中缓行。

红日西落,寺内人潮退去,只闻虫鸟的鸣叫声。引导她的和尚将她带至偏殿的一间小厢房,她小时候还好,但是如今已及笄多年,不好跟他们一同做功课。

“阮施主自便。”和尚轻拢木门离开,阮梅行到桌前,翻阅给她准备的佛经。

身后门扉吱呀,她回头看去,是陌生的小和尚和一紫发男子。

那和尚见房里有人,还是女客,连忙道歉,带着男子离开。

阮梅不在意的继续翻阅佛经。

6、

“施主,这边请。”为维里塔斯引路的小师傅看上去羞愧难当,急忙忙找了间空房给他,并嘱咐他为了女客清誉请勿宣扬前面发生的事。

维里塔斯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点了头,小师傅人小脸皮薄,着急去找师兄处理此事便走了。

“阮梅……”维里塔斯翻了翻桌上的佛经,确定了一月前在寺里惊鸿一瞥的女子就是阮梅本人。

阮梅,国师门下最得意的弟子,早在京城传闻里维里塔斯便得知这位不常出现于人前的女子不仅涉猎经史诗文,天文地理也略有涉及,学得最好的是观星。

然而几年前的游历他遇上了阮梅,对方看起来对医术也颇有钻研,就是行医太过铤而走险……在宫宴上乍见乡野偶遇之人倒是把他震了半天,后面才知她是国师弟子,深得国师真传……一月前又在京郊远山寺与阮梅擦肩而过,她一个道士怎么来寺庙里捧起了佛经?

无人可解答他的疑问,房内只闻他翻书的簌簌声。

7、

阮梅指尖悬停在佛经之上,若有所思。

桌上烛泪淌落,一层一层,一瓣一瓣,结在烛台上,像是花苞缓慢开放。

“刚才那人有些眼熟……”可她脑海里抓不住线索,她游历人海许久,又有些脸盲,不消片刻最后那一丝熟悉也烟消云散。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