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骨】局外梦中人

妹妹死了。

就在昨天。

这则消息随意地夹在一沓日常事务的纸堆里,随后被送上星期日的办公桌。那天已经很晚了,不过匹诺康尼无所谓夜晚,梦中来客在甜腻可口的冰淇淋和激跃的汽水中纵情享乐,一个两个如同黄色的烟花筒那样,向上喷出激烈的火球,玩够了嘶吼够了便朝地上吐出同样激情尚在的胃酸唾液混合物。他们总是随意呕吐。虽说并不要紧,但脑袋不够清醒的情况下,这种一点小事总是招惹来许多麻烦,像一颗点爆的火星。滋事。殴打。不省人事。各种各样的事情。星期日为此已经整整工作了一个星期,接下来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星期。

他想他应该在工作结束后喝上一杯酒,苏乐达令他厌烦。他这么想着,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抽出上方的报告。一份新的报告。他垂眼简单地扫去。第一印象是潦草。字迹草率,格式杂乱,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一份合格的工作报告,更像是某张因为临时出门而急忙给家人写下的留言便利贴。随后他看到开头写着:您的妹妹知更鸟昨天死了。

直白而短促的断言,如同指着人脑门在说话。乍然的危机感和严肃感,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滑稽和荒唐。他收敛起耳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阅读,他的眼球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最后合上,像是牧师宣读结束后全场的静默。

这显然是份货真价实的记录。符合流程,合乎手续,更重要的是,它毫无掺假。它真实得就像将一个人扒光了衣裳推进太阳底下供人观赏那样可怕,真实就是这般毫无体面。

同样真实的是,他只有一个妹妹。这是当然的。他的妹妹名叫知更鸟。这是当然的。但这怎么可能?

星期日平静地端坐在巨大的书橱前面,朝露公馆里几乎没有窗户。前几日他亲爱的妹妹知更鸟还曾亲自踏足,从这里拿走了一本书。她站在那边的书架前,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随后她抬起头,用寰宇仅此唯一的美丽嗓音问,哥哥,我可以拿走这本书吗?过几天就送回来。她说起话来就像在唱歌。他微笑着朝她点点头。

他最好现在立马就起身去确认那本书有没有被拿走,以好搞清楚究竟那一边才是幻觉。但他还是坐在那里,没有起身。比起这个,他心中还有一个声音,在细语,说不能让一切都失去秩序。这道冷漠的声音比所有的一切都更像一场幻觉,包括匹诺康尼。他一动不动,用眼睛环视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

老实说,死亡并不是什么新奇事儿。

如果死者并不是他的妹妹,那它跟前几分呈递上来的死亡记录也没什么不同。甚至于如果死者并不是他的妹妹,即便是死亡,也不过跟那群在梦境中因呕吐而引发寻恤滋事的事件大同小异,没什么大不了的。它们都会被汇编成册,待谐乐大典结束后再慢慢清算。对家族而言,死亡只是一件尚且需要遮掩、不过花上点时间就能妥善处理好的、稍微有点棘手的秘密。

您的妹妹知更鸟昨天死了。

他低头最后看了一遍那不堪入目的字迹。

半晌后,他盖章,将它从左边放向标志着“处理完毕”的右边,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几乎不用花费什么力气。

夜里的狗叫声让星期日彻夜睡不好。他想也许还因为无穷无尽的工作,使疲惫加剧了他的精神问题。搞不好根本没有什么狗叫声,因为白日梦酒店压根没有狗,即便是贵宾带来的爱宠,也会被带到专门的地方喂养。

说真的这都无关紧要。今天他有一场聚会。说是聚会,其实是家主们照例定期举办的谈话,目的是为了确保各个家系都运行在同谐的正轨之内,最后一起聆听祂的和音。只不过临近谐乐大典,往日称得上闲散甚至惬意的小聚也变得有些紧张兮兮起来。不过也仅此一点罢了,总的而言,他们仍旧乐意像往常一样举着高脚杯互相交谈,里面是橙色的灌满气泡的苏乐达。

一个礼拜又结束了,他像往常一样为家族而工作。妹妹的死什么都没有带来。不过,死亡又能带来什么呢?说到底,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仆从已经是第三次提醒他该动身前往聚会,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十分惹人不快。他想也许是因为迷宫中飘荡的忆域迷因偶尔会让人感觉像穿过幽灵一样浑身发冷。选择直视它们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他微微一笑,说,知道了,我会立刻去的。那人脸上一白,什么也没有再说。同样的话星期日已经说了第三次。

没人明白他到底在看什么。那无非就是一幅知更鸟的画报,跟挂满匹诺康尼街头巷尾的海报别无二致。这里本该是一座珍藏室,却密布陷阱与机关,重重叠叠的走廊上任由惊梦剧团与忆域迷因游荡,仿若某座耐人寻味的迷宫,守候着深处的秘宝。可那不过是一幅并不稀奇的画,在最边陲的小行星的摊贩里也能一觅身影。也许该这么说,这里的确是一座珍藏室,谨以此画仅对星期日先生一人开放展览。

没人明白他到底在看什么。他黯淡又毫无波澜的眼睛里也根本没有映现出画里的姿影。

哦。我对你妹妹的事情感到很抱歉。如果你是因为这个而姗姗来迟,我怀抱着痛心表示理解。老奥帝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甚至能耸耸肩,不失礼貌地回复说,您的理解让人倍感安慰。

老奥帝似乎颇为认可地点点头。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星期日会不会感到太累,星期日回复说不累,一切正好。老奥帝穿着一身青草绿的西装,各色珠宝点缀在他常年播种开垦的手上,在那浓密而雪白的胡须上方,一双忧愁的双眼闪烁着幽光。他不时用余光撇向星期日,用粗粝的手指来回抚弄着他的胡子,似乎是在观察,又如同在确认。星期日一丝不苟地站在他身旁,衣冠楚楚,光环服帖地上下翁动。他是个俊美的好青年,稳重、聪敏。最后老奥帝干脆直视某一点,也就是星期日左耳羽上那两颗刺入骨头的钉子。老奥帝眯起眼睛,就仿佛这两颗小钉子刺进了他的眼球里。

你是知道的。谐乐大典在即,所有人都开始忙碌起来了。老奥帝这么说。星期日说,没错,要是这个时候哪里出了错,必定会功亏一篑。我想没人希望这样,包括我。老奥帝默望着他。好一会儿,他才用洞悉而低沉的声音再度开口,说,好在现在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你妹妹的死不是错误,而是意外。你知道该怎么做好的,不是吗?

这个绿色的恶魔。星期日偏过头。他那张英俊而带着圣洁气质的脸忽然扭曲起来,他在笑。胸腔上下起伏,笑声连绵不绝,眼睛却犹如死水一般冷淡。

“你能向我保证,你会好好为家族完成任务吗?”

“当然。我保证。”

“一直以来你都做的很好,往后你会做的更好。家族与梦主会以你为荣。”

“我很荣幸,真的。”

老奥帝不再追问下去。他上下端详着他,用那浑浊的眼睛骨碌碌转动,突然半是抽笑地说,你真是个冷漠的人。

有一瞬间星期日想要将双手覆在他那臃肿而粗短的脖子上。收紧,挤压。想象金鱼眼睛一样暴涨的眼珠,蚯蚓一样狰狞的舌头。他几乎就要实施这个疯狂的念头了。但他又不禁怀疑,在梦里这种程度真的能够让人去死吗?他的妹妹又是承受了何种程度?她的躯体在他手心里时是那样温和、柔软,却在触及死亡的一瞬变得僵硬。

老奥帝走了。绿色的恶魔还留在原地。

星期日重新开始工作。永无止尽的工作中,绿色的鬼影始终紧随。他觉得自己身处平静之地,然而周围人看向他却愈发神情恐惧。他完全不明白,也不是很在乎,他开始着手调查钟表匠的事情。实际上之前为了家族,调查已经有一段时日了。现在他几乎放弃了睡眠,全心全意投入其中,毕竟梦里根本没有昼夜的概念。

偶尔,仅仅偶尔,他会跟那道绿色的鬼影对上眼睛。兴许它没有眼睛这种器官,但那只是一种感觉。好像是从某天开始,它就出现在那儿了。但是等到他察觉这回事的时候,有印象的一次是在老奥帝的身后,它如一团浓雾伏在背上,学着他的样子笑。那副光景真称得上是恐怖。还有最近一次是它立于窗前,然后在屋里飘来飘去,从窗缝里漏出来的风把它吹得形体模糊,这个过程似乎伴随着呜咽一样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妹妹,在这一层暗示上,他甚至觉得这个随时会随风而散又如影随形的存在忽然面目可爱起来。

也许有一种可能,这团绿色的玩意儿是妹妹的幽灵。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他疯了。

继出现幻听后又出现幻觉。他觉得自己最好趁早去看医生。有趣的是,在此之前定期上门服务的医生倒是主动问过他,需不需要额外的心理咨询。他当时心想这要么是老奥帝的安排,要么是医生一次无聊的心血来潮。怎么会有医生向一个显而易见的正常人殷勤询问需不需要心理咨询,就像向一个富可敌国的富人询问想不想要一件刚好足以蔽体的布衣,除非是这个世界疯了。

话又说回来,他依稀记得医生曾问过他“您最近有没有出现过幻听、失眠或者出现幻觉的情况”这类话,那时医生的表情看上去那么凝重。而他背靠扶手椅,双腿交叠,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小小的笑话。你多虑了,他不疾不徐地说。

医生摇摇头,说,多虑的另有其人。他讳莫如深地提起箱子,白色的衣摆不知为何有一片小小的水渍。走之前他站在门边,回头问星期天,您最近有照过镜子吗?说完便离开了。

不管怎样,他眼下并不讨厌这团绿色的迷雾。尽管是它每晚在嘶吼令他不得安眠。尽管是它在死死逼压令他的躯体偶尔发出破败齿轮般痛苦难忍的呻吟与杂音。尽管它的确如恶魔一直在折磨他。但恐怕这正是他有点喜欢甚至依恋它的缘由。他打心底认为自己不该得到安宁。

一想到这里,他就感到片刻的快乐,由衷想要微笑。但空荡荡一个奢华的房间,这笑又能向何人展露?他抬起头,好巧不巧,绿色鬼影正停留在妹妹上次在的地方。那个书架前面。对了,他还没有去确认那本书究竟在不在。虽然事到如今已经毫无意义,但是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会比这件事更有意义。

他起身。果然。书已经被拿走了,空出来的地方投下一片小小方方的阴影,本该兑现的约定也烟消云散了。他立在妹妹曾立足的地方,回想起许多他们之间的约定。很多很多。特别多。一旦亲眼确认后,有什么东西千百倍地偿还回来了。他粗暴地将所有的书扫落在地。冷笑地俯视着这堆坟墓似的书堆,仿佛这样一来书到底是多一本少一本都不重要了。

房间里静静的,书架黑漆漆的深渊吹来一缕幽暗而潮湿的微风。绿色的迷雾在窥伺他。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问。

迷雾飘走了。他无声地紧随它。

兄妹二人的身边总是充满赞扬之声。他们说,这位年轻的家主英俊、温和、头脑聪明,洁白的耳羽和高悬的光环使他超凡脱俗。只不过,他们同时能够隐约察觉,一个站在权利顶端的男人必然深不可测,尽管他那张高洁的面容总是挂着谦卑的恬淡笑容。所以他们更乐于对他的妹妹津津乐道。一个受尽寰宇追捧的超级大明星。即便她站在舞台上纵情歌唱的样子同样遥不可及,但是要亲切多了。

星期日走在迷廊上,心想他们说的不错。关于他妹妹的那一部分,他们的话千真万确。他的妹妹有着媲美湖水的绿眼睛,胜过大理石的肌肤,天性迷人的微笑,加入了一点天使、光环和白冰。最重要的是,她拥有一副甜蜜的嗓音。她自知其魅力,偶尔如一只小知更鸟般朝他索求一些任性的要求,那双长着浅色睫毛的眼睛自下而上地望着他。她的这点狡黠之处倒是鲜为人知。当他得知妹妹死掉的时候,他拼命地在想那是一幅怎样的光景。表情?肢体?姿势?最后他放弃了,他根本无法想象,也无从得知。

他从沉思中回神,察觉迷廊上到处都是忆域迷因,如一地因何人失手打碎的紫色水晶。绿色迷雾将他带到这个危险地带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早就猜出来它将他领向何处,此处就是除他外再无人光顾的珍藏室。那些反射着幽暗微光的忆域迷因酣睡在忆质的摇篮,只要像平时那样噤声,不去直视它们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直视它们绝不是明智的决定。本该如此的。但是他慌张了。

画不见了。墙上比他的脸还要苍白。他四处张望,空荡而狭长的迷廊变换着形状,带来一阵阵眩晕。永无止境的尽头如某种开合狰狞大嘴的诡谲生物,连通着螺旋状的黑洞。他跑动起来。也许仅仅是视觉的误差。妹妹。妹妹。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因何慌张。但他突然开始憎恨这无意义的长廊,让他兜着没用的圈子,躁动的血液在耳朵里嗡嗡作响,这也许会让他的脑子变得愈发不正常。

妹妹。妹妹。他满脑子想着这个词。那不过是一幅画而已。他想。真正的妹妹早就死在一个多星期前了。当时他冷静地将这则报告像往常那样处理完毕,从左到右,或从右到左。他记不清了,记忆一片狼藉。但是,妹妹。脑袋里的杂音如同海面上互相猛烈撞击的巨浪。他的眼角因此止不住抽搐。头痛欲裂。

星期日差点嘶吼出声。逐渐剥裂崩断的绳子,仅差最后一毫米薄如蛛丝般可怜见的细线。他止不住地在想起那些不见的书和那些消失的画,就像故障的智械失控弹出的窗口,任由其因癫狂而暴走。圆形的钟表盘,蚊香圈,飞镖靶,色彩斑斓的棒棒糖。踉踉跄跄的脚步让一切都开始晃动,即便穷尽力气也无法克服这片迷离空间强加给他的晦涩不明的醉意。他就快被逼疯了。他再也没有比此刻更清楚地意识到妹妹正在他脑子里消散,就好像妹妹在面前死了一遍又一遍,这个荒唐的事实一遍又一遍地被刻薄提及。老奥帝竟敢说他冷漠。他怎么敢?

不管是谁,他怎么敢杀掉他的妹妹?

他暴怒地将碍事的忆域迷因踢去一边。

那些诡异又卑污的物质统统被惊扰了。无数面镜子般的忆域迷因像翻涌的海浪将他团团围住。他大声呵斥它们滚开。它们不为所动,棱镜的边缘勾勒出冷酷的光。这些在镜像中千变万化的迷影,倒映出他的身影。可何物藏于镜中?眼前这万千个阴郁、暴虐、满脸倦态、血色尽无的丑陋之人又是谁?寂静中他们用相同的姿势对视。哦,这就是我。他用一种怪异的冷静想道。

随后他像被猛掴一击般定在原地。

他在镜子里的自己身后看到了那幅他珍藏的画,画上是他珍视的妹妹,她恣意舒展身姿,闭目欢笑。他死气沉沉、憔悴不堪,而她一如既往得美好,胜过世间一切。大理石般的肌肤,天性迷人的微笑。那团绿色的迷雾再次出现,拂过他吹入镜中,潮湿、冰冷,饱含水汽,如晨光中的露水,镜中的知更鸟半睁开双眼。

星期日想起来了。这团绿色的雾。那是妹妹的眼睛。一双湖水的绿眼睛。

他爱她的双眼胜过她的嗓音。曾经,那小小的舞台上,她的目光紧随着台下唯一的他。在那之后即便知更鸟的歌声唱遍宇宙,他们的目光始终会在银河之上相汇。

如此一来事情便好办多了。他柔和地望着她。用指尖轻抚冰冷的镜面。

事情根本就没有那么复杂。他知道自己是多么在乎她。

妹妹死了。就在一个星期以前。一场卑鄙的谋杀。

他决不会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