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20250441's blog
期更
- 2024-4-20 17:57:18 @
罗曼司杀人事件
知更鸟走在深梦的回廊里,独自踱步已经许久。
长久以来她进入过许多梦境,擅长分辨现实与幻影。这里没有光影变化,时间的流动变得非常缓慢,世界仿佛被封印在琥珀中,透着晦涩的黄昏的色泽。这似乎是她名下的某处房产。仿古庄园,有大片果林,庄稼地,花墙迷宫与玻璃温室,在如今的匹诺康尼算得上相当少见。大概是星期日赠与的成年礼物之一,写着知更鸟名字的房产证明与星际拍卖行中拍下的珠宝套盒在生日当夜一同送到她手上。知更鸟深夜给他打去视频通话,用一种幸福的态度来埋怨哥哥:“那么大的庄园我住不下呀……也不总回来,且酒店常年留着我的套房。”
星期日照常批阅文件,简短回答她的疑问:“总会有用处。或许你确实用不上,但却不能没有。首饰套盒是否喜欢?它们让我想起你的眼睛。”
知更鸟被他转移话题,不再纠结房产,很高兴地向兄长展示另一份礼物。一整套的网状项链,珍珠手链与胸针,耳坠,戒指,皆用来装点他美丽的小小夜莺,彩宝在灯光下折射光线,辉煌美丽,他的妹妹如某个神话般庄严。星期日感到由衷满足。他们都不再提及那古老的宅院,此后这座坐落于匹诺康尼近郊的建筑果真没有迎来它的女主人。她那时离家已经许久了。
也许各人跌入深梦后看见的景色都各不相同,知更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进入如此梦境。她其实对匹诺康尼运行的规则与梦境更替的程序都渐渐感到生疏,看到幻境的脉络,反而要站在原地计算许久。为何我掉入这里,等待我的又是什么?知更鸟对此感到不安。
她握住走廊尽头的门把手,旋转,推开,看见儿时自己与星期日居住过的小小房屋。看到星期日。
那么多年,连匹诺康尼那样庞大而辉煌的梦境都逐渐在记忆里淡去,如今只记得置身其中时失重的不安,那份浅薄的不信任感。何况到达这样一个从未踏足之地。她在异星居住,休憩时依然做梦,儿时景象纷呈,逐渐清晰又淡化,像连续放映的影片。常常梦见年幼的自己赤脚跑过长长的走廊,将点亮的壁灯甩在身后,勇敢而不顾一切地去寻找哥哥,心里清楚他就在走廊尽头等候。他在等我,所以哪里也不会去;他在呼唤我,那么我就要回到他身边。
她找到坐在壁炉前阅读的星期日,两个人亲亲蜜蜜地紧挨着坐在一起,肩膀抵着肩膀,窃窃而默契地看着对方笑了一会。知更鸟忽然感到极大的快乐,几乎要将自己填满。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她被这样的情感催促着宣布:“永远在一起。”
星期日在她的注视中合上书,很理解地笑了。他善于理清妹妹一切心路历程,因此清楚知道此时此刻她的誓言只是环境推动下的情感抒发,无法长久作数。但那又如何。星期日心情很好地握紧她的手,想像着如何将一只雀鸟留在自己身边。动作要轻柔,语言关心,十指慢慢收拢,拥护她柔软的羽毛。我将全心全意待她好,倾尽一切来爱她。
“我们当然会一直在一起,罗宾。”年幼的那个他回答。
知更鸟依然清楚记得儿时将床单铺上圆桌,站在高处只为星期日一人歌唱,因他脱口而出的誓言而面红耳赤,那语言的余波即使如今也依然在心中琴弦上絮絮作响,声声震荡,连绵不绝。因为收到的第一束柔软而肯定的目光来自星期日,难免将日后得到的一切拿来与之比较;儿时已经有过那样深刻的庆典,所以之后无论滔天掌声还是彻夜欢呼都不做数。那些荡漾在宇宙中转瞬即逝的光辉,我只想和你一起见证。
可你为何出现在此处?这里不是无梦的现实……也并非幸福的梦境。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我是幻影。”星期日回答。他站在房屋的阴影中,五官在知更鸟眼里逐渐模糊,被打散,再度拼合,又变为她熟悉的样子。星期日说:“屋里有壁炉。罗宾,进来坐下吧。”
她不肯靠近,心里清清楚楚明白他是陷阱。可看着幻影的脸,还是忍不住细细用眼神描摹他五官的线条,察觉到他与深梦之外的那个哥哥相差无几。只是更年轻,堪堪成年,显得柔和,属于与知更鸟与星期日交错成长时,她不曾亲手触碰过的那个时间段。她离家太久,仿佛只是梦境中略微低下头,被兄长托举着沉入水中又迅速打捞上岸那般,对窒息感到恐惧而紧闭双眼,耳边一片涛声淋漓。星期日则在她闭眼屏住呼吸的瞬间急匆匆、湿漉漉地独自长大了。她错失了他的成长期。梦主知道我怎么想。她几乎是悲哀地在心里嘲笑自己的怯懦无能:祂是故意的。故意造出这样一个他,在梦境深处搭建舞台演戏剧,男主演不就在此处吗?简直量身打造的囚牢。那瞬间忽然有股放弃感,仿佛基因中对梦主的敬畏开关又被再度启动。星期日已经向她走来,知更鸟感受到他握住了自己的手指。
“你很冷吗,罗宾。”他轻声问询:“我去点燃壁炉。”
知更鸟说不出话。某个瞬间,她忽然感到喉咙疼痛,耳鸣,一种尖叫欲望在逐渐萌芽,进而出现幻觉,星期日躺倒在地毯正中,青蓝色的血液流下来,苍白得像要死去了。或许他已经死去。我看见你被他杀死了。那只猎犬……那只猎犬!她在情绪急剧的波动中抬起手,几乎幻想自己来到那紧闭的房间,却无法干涉他们的对峙,只好在一切回归沉寂后跪坐在地抚摸兄长的面孔,他眼下浮现出死亡的乌青。那么多年,其实知更鸟从未想过与他分别的可能性,何况生死分离?星期日察觉她的异常,紧急伸手触摸她的额头,检查她的瞳孔。指腹触摸到知更鸟的眼角,星期日沉默地替她擦去泪水。
“我看见深梦外的那个你被杀死了。”她颤抖着说,急需寻找到某个可供自己依靠的人或事。总有一天要改掉这个坏习惯,常年来,她已经习惯于依靠某件事,某个人,以此获得活下去的支柱。
星期日扶着她的肩膀。他看向窗外。此时气象浑浊,天地间漆黑一片,暴雨马上要下。那个人也要进入这片庞大的梦境中,不知跌入哪里,是否还能再活过来,都是未知数。他对此并不太意外,将知更鸟带到室内坐下,安置她如安置一只淋雨的雀鸟。
“我在这里处理各项文书工作。”星期日说:“关于你的,关于家系的,关于梦境内外,囊括整座匹诺康尼。一切书面文字都汇聚于此。”
知更鸟被他按着肩膀在办公桌前坐下。桌上摆着咖啡,各类文件,钢笔,她年幼时养过的绿植,一枚镶嵌着自己与兄长合照的怀表。知更鸟误入幻境时星期日大概在工作,流利的字母水一样通顺地写下去,落款日期是她成年的那一日。原来这里是记忆的剖面。知更鸟垂下眼,在无数公文中找到自己的讣告。这里所有书面文字都停留在她十八岁的夜晚,房屋是十八岁的房屋,哥哥是十八岁的哥哥,唯有单薄的一张讣告属于如今的自己。知更鸟阅读自己的死亡证明,打印字体方正而简略,条条框框,一字不漏:知更鸟小姐遭遇谋杀。星期日的签字在右下角,表示他已经审批。
“这是你的通行证。”星期日在她身边坐下,状似安慰的语气:“多数人认为这是梦境的终点,然而死亡只不过一张门票……罗宾,如今你也清楚了吧。”
“可我不想让你……我不想让他来!”
“我知道。”星期日很理解地说:“等到合适的时机,我就会送你出去。”
他与知更鸟的距离足够紧密,因此在她情绪波动而扇动翅羽时,星期日轻松在知更鸟耳下捕捉到珍珠的闪光。海水珍珠。你还真是喜欢海。星期日为此笑了一下。依然记得知更鸟离家后的第一封来信,写她到达某颗边远行星,这颗星球被海水囊括,因此养蚌成风,早已形成完整产业链。随信附赠一枚异形珍珠胸针,极其精巧的设计,大概是她旅行时收集来的特产。星期日对此妥善保存,怀着一种奇异的心情。欣喜,遗憾,为她的快乐而快乐,然而将喜悦的表皮切除,分门别类将他的情绪剖白……星期日抚摸着珍珠柔顺而温暖的表面,想像自己触摸知更鸟华丽柔美的耳羽。
有时我感到妒忌。他心里静静的,很稀松平常地剖析自己。我独自在这里,守望你,是否也算一种不公?简直像海中礁石守望他的人鱼,经年累月等候在海平面,等待她跃入海水的某个瞬间。
星期日为他的联想微笑。若没有这繁杂的命运,也许他适合做个诗人。
“深梦外的那个。”知更鸟忽然说:“他怎么样了?”
“如你所见。”星期日回答:“被杀死,获得入场券,同样来到这里了。你不会在此处久留,马上我就会送你离开,回到现实。”
“可现实没有留住他……”知更鸟无法想象没有兄长的世界。星期日在她的生命中几乎已经演变成一个符号,一道不容更改的程序。若有人要将他从知更鸟的生命中抽离,她立即就会坍塌。知更鸟在他的话语中捕捉到这样的可能性,忽然感到滔天寂寞,于是急切向幻影剖白自己:“我很害怕。害怕一个人,害怕被丢下…有时梦见你独自长大,而我还是幼年的样子,在暴雨将至的那个夜晚在落地窗前看云……第一道闪电落下时我就惊醒,然后忍不住哭。”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星期日叹息:“只是对自己太过苛责。罗宾,十八岁已经过去很久了。就像这座宅邸,房间内的我,不过是你记忆中活着的幽灵。你需要做的,仅仅是抬起头,然后拉开窗帘。你一直没有忘记那晚发生过什么,因此我出现在这里。”
知更鸟被他的话点醒,在混乱的思绪中摸索,几乎回忆起事件的全貌。那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人生的全部都在与星期日共享。似乎只要某项条例演变成为一生的法则,那就很难被察觉。儿时担忧兄长丢下自己独自长大,可真正长大了,走远的反而是自己。命运真是奇妙,如今也只能叹息造化弄人。若摘下手套,掌心紧贴着掌心,那我们手心的生命线一定严丝合缝地相贴合着吧,因为我们由生到死都像两株缠绕生长的植物,互相吸取养分。知更鸟想起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暴风雨的夜晚。家系暴乱那夜星期日守在她身边,看见殷红顺着瓷砖间的缝隙极速下流,蛛网一般将他们包围。原来星期日那时就已经已经学会杀人。她垂下眼,不去看苍白的尸首,反而替他拉上窗帘。这座庄园曾属于某位家系的掌权者。他邀请梦主的养子女前来,意图将年幼的他们刺杀。玻璃花瓶跌在地上打碎,花束的尸骨与鲜水一齐淌过她脚下。星期日拾起花瓶碎骨,一次又一次将尖锐的碎片送进掌权者脖颈。知更鸟站在窗前,回过头,发觉鲜血顺着兄长侧脸的线条滴落。他睫毛下黄金的瞳孔中闪着奇异的神采。
……这是没办法的事啊,我们这样的孩子,都是随波逐流被推动着的吧。无论台前台后。没办法的事啊。
她向星期日奔去,与他一同跪坐在尸首旁,抱着兄长哭了。我们忽然就长大了。变成大人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可无论多么惧怕依然长大成人,依然迎来十八岁的生日,收到他赠送的房产,收到星期日隔着数个星系遥遥寄来的隐晦提示:我们永远是一体的。知更鸟,那一夜,在你紧紧拉上的窗帘阴影下,我看见你翡翠的眼瞳中同样有着死亡的闪光啊。我美丽的、脆弱的、已然远走的共犯。
十八岁生日快乐。
星期日说。
她捡回这段记忆,在铺天盖地的惊惧中抬起头,幻影依然看着自己微笑。知更鸟闻到雨的气息,无光的天幕,沉闷的空气,窗外低低飞过一只漆黑的哀叫着的鸟,一切都在预兆暴雨将至。多年潮湿生出庄严的触角,蒙住眼睛,将星期日的五官模糊,打散,形成看不清的色块。她看见年幼的兄长坐在自己面前。那么小,一点点高,坐在办公椅上脚都碰不到地。他手里握着玻璃花瓶的碎片,沉陋的暗红色跌落满地,像当年流过她脚下的瓶中之水。知更鸟抬起手触碰他柔软的脸颊,将其上溅落的血迹擦去。
“雨下起来了,我送你出去吧。”星期日很顺从地将玻璃碎片交给她:“罗宾,你一直很勇敢。”
“我应该怎么做?你也已经不在了……”
壁炉还在烧。在她对匹诺康尼贫瘠的记忆中,只在极年幼时见过壁炉。这颗星球发展迅速,早已将落后时代的产物抛弃,本不该出现如此仿古物品,那么显眼地烧着,跃出火星,力所能及地为知更鸟提供温暖。她几乎脱力地靠着椅背,感受到火苗在隔空将自己点燃,好像忽然变成了蜡做的人,得到温暖就融化。星期日将她拉近一些,拖起她的脸。多荣光粲然的女孩,他在知更鸟的睫毛下捕捉到钻石的细碎闪光。两个人相连接时,都努力张伸着各自的生命,拼命期盼用自己来将对方托举,像黑暗而互通的两条地下河。我们是彼此生命中的一道等式,紧密的个体,洪水滔天时还有我是你的方舟。星期日凑近她,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贴近知更鸟湿漉漉的侧脸。
“罗宾,我很高兴你为我实施的勇气。你做得很好,你是我引以为傲的……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骄傲。”
“可我害怕找不到你。”她的眼泪如此温热:“哥哥,你为何也会坠入此地?若死亡的梦魇注定要将你我割裂,那祂苍白的刀锋只能割裂我的喉咙……可为什么你会来?”
“不要害怕,罗宾。”星期日说:“你只需抬起头。像我们最初的那次演出……”
于是知更鸟抬起头,看见梦境摧枯拉朽如泡沫般消散。终于感受到跟随她终生的生命之追光灯在此刻熄灭,那瞬间几乎可听见幕布收起的声响,轰隆隆地震颤着。深梦中的幻境在此刻宣告落幕,一切不过巨大的幻觉,而星期日是通往她现实的以血肉筑基的唯一信标。这片梦境真是庞大,漆黑连绵成海,一眼无法望到头,无数阴影里藏着无数幻梦。她有过太多或美好或惊惧的的梦境,长久以来几乎对此感到厌倦。可离开时依然因孤身一人觉得惧怕,担忧之后找不到他。知更鸟回过头,看见星期日站在壁炉边,正将一张卡牌夹入日记本内页。那是印有她肖像的纪念版,因具有收藏意义而被转赠给幻境外的兄长。未曾想这里也有。年幼的他,成长着的他,下落不明的那个他,都对知更鸟微笑。
我该怎么做?
像你离开匹诺康尼那天一样,向前走。即使前方是无梦的现实也不必恐惧。
于是她向前走。只是向前,并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