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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裳
- 2024-4-9 21:34:40 @
【罗裳/奥裳】濯枝雨
00
「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
01
罗刹近来常做梦。
他曾行经一处星球,渺渺蜃楼硕大无朋,到处流淌着涌动的蝴蝶与河流,隙间无水,只有液泡般黏连的气室,而人们就居住在其中。四处是飞虫翅影,整个世界就在这样一副缓拙行进的山河里。
梦见这里是好事,比起他那些旧魇来说,当然算平和至极。罗刹甚至已忘了那星球所奉行的命途,「丰饶」,抑或「存护」,还是「繁育」,时间太过久远,久到这已然无足轻重,蝴蝶扇动翅膀,落下粼粼尾羽。
巨兽呼啸,罗刹正是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阴暗底下,用这新名字初次向一位玉阙来客作自我介绍。
名字语意不太好,数年后又遇见过个仙舟商人,对方和他互使了不少绊子,见面时夹枪带棒地招呼完后曾咒骂嘲讽他人如其名。
化外来客,凶煞恶鬼。
罗刹只轻轻叹了口气。
那恭谨温润的面容上,闪烁着刻薄般的怜悯。
这已是多年以前的旧事,那商人最后如何,那星球最后如何,不太重要的东西,他早已遗忘。
金发俊雅的年轻过客,似乎对一切都仅仅一笑而过。
02
夜里多思,罗刹白日也比之前更困乏,这天午后他听着细雨敲窗,不知不觉就睡了下去。
啊,又来了。
这次倒是旧梦斑驳,他看得几近厌倦,反反复复层层叠叠的血色和凄厉惨叫,鬼影攀上衣角。
你觉得这就足够了?
凭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死?
百年尔尔,你不烦我也烦了,罗刹回答,好啊。
他顺从地被杀死。又自窒息和被剖开的割裂感里醒来,睁开眼时坠雨如绳。
空气湿润,推动情绪翻涌,罗刹产生了些身不由己的不耐,他把这不受控的紊乱平息,推开了窗。
亿万年后,他的夙愿终将实现。
可是瞧啊,难道我就活该去死吗?他反问,难道「丰饶」施舍了我苟活,我就要流下眼泪,一边奉上膝盖和头颅,一边把余生都用来感激吗?
来自祂的赐福,是甘霖降世,是洪泽滔天。
泱泱沼地里,罗刹是孕育而生的怪物, 他须记住一切苦难,而决断这罪孽的唯一方法,就是扼灭那仁善神明的咽喉与心脏。属于他的星球早已湮灭,而他要让枯朽的树木焕发新芽,离去的时间得到新生。
这大概并不困难,只是需要决心。
03
梦做得多,总会瞧见意料之外的人。
仙舟的那个姑娘,活泼泼走在前面,发带上栓系着的圆结在似幻非幻里无比鲜亮,整个人泛着层柔光,与这鬼域世界格格不入。
罗刹还没来得及愕然,那姑娘转过身来,朝他身后扬起灿烂笑容,随后如霓虹般倏忽飘散。
这是他第一次梦见素裳。
这是他第一次梦见与「那里」毫不相干的人。
往后的日子里仿佛掀开大千宇宙一角,以梦为媒介,辉辉煌煌的琉璃世界在俯首间转动,罗刹再没做过无聊重复——或者说世俗意义上恐怖——的梦。他穿行过往,投以将来。
只是鬼使神差,偶尔也会想到素裳。
04
这日的奇遇又是不寻常。
冥冥之中,光怪陆离,有人步履如风,跨过永恒的河流,身影渐行渐远。
那是另一个他。
罗刹望着,倒知道自己看见的只是虚数力量与世界树分支碰撞的幻视,如同飞虫星球的海市蜃楼。
他产生了几分无从谈起的怅然,罗刹怀着这样的心绪转身,却在烟霭浮沉里,遥遥瞥见个人。
那人身形隐约,罗刹皱了皱眉,正待上前,却见她倏地止住脚步,雾流云散,风扫剑鞘,竟是素裳。
明知道她大概看不见自己,罗刹还是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他仔细端详着姑娘的打扮,明白她大概是“那个素裳”。
面容相似,气质相仿,一样利落明媚的她,微微歪头,正朝着那人远去的地方挥手。
这时罗刹已走到她身旁,总是热闹的姑娘不论在哪个世界都好像如出一辙,他甚至能看见她发丝环起的半圈弧度。
云海银河,浩浩荡荡,罗刹忽然有些想念仙舟。
他定了定神,这姑娘因缘际会至此,脸上倒没有一点惊慌,她半是好奇半是随意地盘腿坐下,剑在旁边放着,倒取出个酒壶和一对酒杯来。
这倒是与罗刹印象里的素裳不同了,或许是年纪尚小阅历不足,他的姑娘还保持着些稚气,曜青罗浮,形寿无尽,长辈应也还是拿她当孩子看。
而这个素裳坐在那里,星斗浮动,云汉绰绰,她朝前路随意泼洒了圈酒水,似是敬故人,又像是敬万物天地。
接着慢慢独酌时,她脸上神情倒是与落寞毫不相干,只是出了会儿神,又轻轻自语。
“方才应该追上的。”
那人到底是欠了李素裳一杯。
春风无度,夜雨阑珊。
世界其实很大啊,刹那间错开的人,一生都不会再遇见了。
至少,应当回头看一眼吧。罗刹立在她身后如此觉得,同时明白这不可能。
真是可惜,他想,浪费了半壶那么好的春酿。
05
罗刹有段日子不再做梦了。
他游历四方,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愿。见过银练倒悬,趟遍浩淼流光,那愿望撑着他,不至于做个苍白的壳子。
多么无趣的灵魂,罗刹佩剑回望,看荒荒众生。
俗世里在下大雨。
纵使胸有沟壑,罗刹也不确定夙愿完成后,自己会去往何方,可能灰飞烟灭,也可能侥幸化作一缕残魂,他以前从不会想这些,现如今却开始思考,能否得以留个机会去听鸟叫蝉鸣。
仙舟的鸟雀就很灵巧,罗浮山下四时春,亦是长生种的宜居地。
吃食也不错,他可以敲敲门,请人带他去逛热闹极了的市集盛会,那人有柔软跳跃的发尾,与他交浅言深,笑时却明眸宛宛,毫不设防。
罗刹并未欠素裳一杯酒,但他暗暗在心里为她留下一个愿望,或者说是一些无处安放的歉疚。
06
素裳再次出现在梦里那一日,是落着扰人细雨的夜晚。
对尸山血海视若无睹,罗刹伸出手,扶正了一株倒伏的树苗。
那葱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拔高,拂过枝叶的红色雨滴被贪婪地吞噬汲取,残肢化作灰烬里的养分,而后是拔高、拔高、蔓延、覆拢,触目所及之处,皆是入地参天。
罗刹扫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不知出处的风吹过,坠下一枚颜色灰扑扑的物事,他接住的一瞬间那叶片褪去暗沉,露出里头灿金色的华光来。
银杏叶碎在掌心中时,背后响起故人的声音。
“罗刹?是你吗?”
少女从茫然变得欣喜万分,她小步跑来同老朋友会面,罗刹下意识隐去脸上被溅到的血迹,又哑然失笑。
素裳的脸庞不知为何格外白皙,她光着脚,穿件质地柔软的素色衬裙,头发皱皱地卷起来,却抱着那么高的一柄重剑。
“是我,”罗刹疑惑地问她,“素裳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我也不知道,”素裳摇摇头,把手臂环住,好奇道,“你也是睡着觉突然发现来了这里的吧?”
“是。”算是。
“那就先找找出路,”素裳积极道,“幸好我带了剑,你跟紧我呀。”
她转过身,检查着剑鞘上的泥污,罗刹望望她,随意瞥了处远方。
“那里是吗?”
暖色光团悄无声息展开,瞧着多像出口。
“像哎,”素裳如释重负道,“过去看看。”
于是他们并肩同行。
“素裳姑娘这段时间过得可好?”
“还好啦,罗刹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很难应付的家伙?”
“没有呢,只是偶尔有些累。”
“下次请你去吃茶,忘了哪座仙舟来的人在罗浮挖了好大的一座汤泉,我有时下值了会去泡泡,特别舒服的。”
“好啊。”
一阵沉默之后。
“我今天在罗浮过了生日,还是第一次,在曜青以外的地方收到我娘的生辰礼,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呢?”
“说不上来,我交到了很多好朋友,帮助了好多人,更累也更开心了,但是也有一点点难过。”
“难过?”
“嗯。”
对话到此告一段落,二人发现那出口看着不远,却若即若离,此时和方才的距离仿佛也没差,而周围的诡谲血污如同有生命般绕着他们试探。
“方向可能不对,这该怎么办啊?”
素裳苦恼说着,重剑挑起拨开了雾团,穹顶洒下月亮,迟钝的姑娘似乎并未意识到,身旁耐心听她倾诉的男子,正是这迷魇的罪魁祸首。
罗刹走近,将手轻轻贴在女孩的剑柄上,他开口时却不是疑问的语气,极其温柔。
“素裳姑娘,你是不是有些困呢。”
他罕见地出了差错,或者说触及对方时,罗刹总会有些不受控制地过于心软。
这里并非仅仅关于他,准确来说,「祂」的存在和虚数力量波动让罗刹与素裳的梦境相叠,早在看到那片银杏叶时,他就该认识到这一点。
尽管这可怖又繁复的世界由罗刹支配,而闯进来的姑娘却并不是虚幻的泡影,她是真实的存在。
他们彼此梦见,就会在这里相遇。
亿万分之一的生灵中,能梦见罗刹,是素裳的缘故,她是天降的礼赐,是叩开门扉的清晨。
她是能「看到」他的人。
07
“没有吧,我不困的。”
姑娘用掌心拍打脸颊,她的苍白肤色并不是错觉,没人会在药师统驭的梦境里安然无恙,哪怕是罗刹,也只能令不死之物畏惧。
她应该是很不好受的,四肢僵硬头脑发昏,如烈火海洋共焚,那神明总自认为仁慈垂怜,罗刹只觉得可笑。
“我不想帮不到你,你就算只是我的梦,也不行,”素裳埋着头,“我不困。”
我不是你的梦啊。
罗刹没提醒,他笑了笑,说:“生辰快乐,素裳。”
“下次罗浮下大雨之时,我就去找你吃茶点。”
“好!”素裳很快地答应下来,又道:“生辰许愿的时候,我可是连着你的份一起许了的哦。”
“所以呢,快点下雨吧!”
「快点相见吧。」
08
素裳离开了。
常人脱离婆娑厄魇的方式只有踏过生死,而罗刹用了点力量替她钻了空子,更别说能来到这里的素裳本身体质就很神奇,更加容易。
她回头看了下状似紧跟着自己的罗刹,不知为何有点无措,素裳想伸手握他的胳膊,又觉得不妥,只好紧紧抱住剑,来驱赶心中的莫名不安。
罗刹是个神秘的人,这毫无疑问,她偶然同星穹列车上那位戴眼镜的先生接触过一次,实在没话找话时,聊起和“闷葫芦”丹恒同行的那一段路途,眼镜先生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严肃。
素裳搞不懂,然而也不打算多想,毕竟浮生尔尔, 她还没来得及失去太多。
许生辰愿望的那一刻,周遭好友如云,素裳从爹娘康健到千年百年的剑道大成许了个遍,她抬头望望天空中星槎飞过,又加上一条,希望罗刹平安顺遂。
尽管萍水相逢后又天各一方,她也衷心祝他一切安好,没来由却心愿赤诚。
而此刻罗刹就站在她身后,一如既往,天空浮过墨蓝云翳,梦中诡谲怪诞似乎被谁蒙上一副安然无恙的皮囊,是有飞星划过吗,还是她幻想中的星槎?
素裳觉得眼前人有些陌生,定睛一看,却还是那副温润模样,她自己脑子渐渐有些乱了,意识到是要从梦中醒来时,她正努力想看清罗刹的脸,却仍止不住难过。
约定是假的,想见他陪他消闲却是真心实意,那眼镜先生问她对罗刹其人怎么看,素裳只不明所以地说是个好人啊,没说出口的话却是觉得他很累。
走到哪里都要担心着旁人,甚至还随时开副方子,虽说看着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素裳总担心罗刹受人骗去,一身好本领也是这么磨砺着练出来的罢,那么不容易又漂泊不定,会有人自始至终记挂着他、爱着他吗?
所以偶尔素裳会情绪低落,她连瓦尔特欲言又止的古怪神色都忽略去,这忙忙碌碌的一天结束后,入睡前又一次想到了罗刹。
和往常的无梦到天亮不同,完全格格不入的阴云密布前,那人神色不明,金发随魑魅血影飘起,素裳却只觉得开心。
她有一瞬间想告诉罗刹,有人非常想念他,可这未免太唐突,哪怕是在梦里。
所有举动都过于亲昵了,可她还能给出什么呢?
作为朋友最好的拥抱,久久望着树梢的恍惚,坦率之人的回避,毫不掩饰的偏袒。
年少离乡的少女,将一方迷惘投影在一段倾盖如故的交往上。
她的心脏只是很短暂地、被戏弄似地颤动,像总会停歇的骤雨,午后与夜晚交界时的天空。
素裳回转身,怔怔望着罗刹。
世俗会说,我们不该跟随意料之外的命运。
可她仍然会坚定地张开双臂,哪怕指尖已经开始弥散,哪怕这恐怖梦境第一次为她展露真容。
哪怕在梦里,素裳想,哪怕是……
下一秒,她被毫不迟疑拥进怀中,出乎意料地直接,薄云般的花草香蒙住双眼,素裳啊了一声,径直滚下了床榻。
果然是一场梦。
09
光点消散在手掌之间,罗刹又想,素裳姑娘对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呢?
他并不意外于任何偏执的、强烈的情感,但那一点心神不定却如此鲜活,拨开跌宕百转的真实,明明错身而过,却像遇见过无数次。
罗刹此前确信自己从未疏漏,可难以窥探的自我被正视,他从素裳的眼睛里读出了某些陌生的、如稚嫩幼芽般萌生的无措情意,以至于对着姑娘维持的假面险些掉落,以至于失态到做出不恰当的举动。
有很多这么做的理由,比方说,素裳觉得这只是一个梦,那他做得出格些又何妨?
用来哄骗人的出口还在远方,它闪烁着莹润光芒,像水中翻沸的月亮。
她很喜欢我吗?好像也说不上。
罗刹想起素裳在怀里的最后一刻,银杏叶和晚霞一样的女孩,人间烟火将她从梦魇里带走,而最后一片焰尾从自己眉前擦过,像爱抚之前矜持不安的凝望,像露水般的吻。
对着这样的眼睛,再做百年噩梦也不错。
将行的前路是悬于头顶的利刃,罗刹被它唤醒,窗外大雨仍未停歇。
如死生轮转的必然,他亦是仍沿着星尘间的旅途苦行,只有心中愿望愈发蓬勃。幼芽被濯洗枝头的落雨洗涤,那是第一棵随他心意生长的植物,喜爱自由与漂亮。
任它繁花开遍枝头,还是浓荫铺向朝云。
素裳姑娘,罗刹说。
在千百次追溯之前,于万万晌轮回之后。
这次我们不要再做陌生人啦。
10
人总会相信存在着经久不息的事。
像风穿过丛林与旷野,最鲜亮的羽毛属于在树梢雨露里跳跃的鸟儿,流浪的人总是紧握手中沙砾,欢乐的人向来难以追逐命运。一切总要失去,一切总在翻覆的风中从头再来,世事难说无常,离去的人终究会相遇。
世界横亘在时空之间,令过去的话语指向未来的初遇,放浪形骸的吟游诗人散尽宇宙,迷途的旅者又被他提问:
而那默然不语的人们,会在不知不觉中相爱吗?
美梦般的奇迹随彗星掠去,白昼如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