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小】苦海何渡

陈峥宇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掌,沉默良久后,小声说了句:“喔,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陈峥宇的死亡没来自什么意外,一切好像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他吃药向来不规范,今天三点睡,明个儿一点醒,医嘱说一天三顿药,次次在饭点,可他常常起床的点就已然错过了第一顿饭,后来他索性完全丢了药放弃治疗,对自己说还是自由自在爽的来。

万物守恒,自由向来是有代价的。

孙权回来时,他正对着天花板发呆,老式风扇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像是下一秒就要掉下来,他思绪跟着摇晃的风扇乱飘,想着吊死在公寓会不会吓到他唯一的好舍友。

两秒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方面因为他了解孙权那小子确实胆小,再一方面是他之前刷到的帖子,帖子说吊死的人舌头伸得老长,死相极其不漂亮。

老风扇继续嘎吱嘎吱响,任凭沙发上平躺着的陈峥宇胡思乱想,它自维持着一个看似危险实则稳定的轨迹默默摇摆。

他想,要是风扇现在掉下来砸到他就好了,这样孙权还能获得一笔他的赔偿金。

这类感天动地的好舍友行为自然没有发生,于是他接着神游天外,离开人世的多重方式在他脑海里飞速旋转,等再回神时,才发现孙权已经到他面前。

来者身上沾染了隆冬的寒气,孙权在他面前蹲下来时,陈峥宇看清了他冲锋衣上还未来得及消逝的雪花,以及那双盛满担忧的眼睛。

“小老师你傻啦,大冬天的还开着风扇。”

又在皱眉。

陈峥宇暗自想着。他下意识地想去伸手揉开孙权那蹙成一团的眉心,却在微蜷手指的那一刻,清晰感受到胳膊传来的乏力与酸麻,只好略带可惜地放弃了此次行动。

“我没事。”他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孙权灼烫的视线,转而开始施展他那最为拿手的满嘴跑火车技能:“家里闷得慌,锻炼完一身子汗,就开开降降温咯。”

“你能在家里健身?”

“健的啊,仰卧起坐,早晚各做一个。”

这一招果然屡试不爽,孙权没忍住低头笑了笑,站起后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指了指身后厨房问道:“今晚整个焖土豆,再来个红烧茄子?”“都行,一切听大厨安排。”

不多时,厨房便传来一阵炊具的碰撞声,这类动静使得孙权的声音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陈峥宇担心听得不清晰,只能伸长耳朵仔细辨认。

“楼下莴笋打折啊,我今天没提上。明天弄宫保鸡丁?或者天气冷,咱们找个时间出去吃个火锅也行。”

所幸屋子并不算大,再加上孙权提高了音量,陈峥宇很快便从孙权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分辨出了他的意思。

“都可以,听你的。…宫保鸡丁的话把花生去了啊。”“记得的,家里就没屯花生。”

那边抽油烟机声嗡嗡作响,陈峥宇没再去接话。他失笑片刻,也不再去盯着风扇,而是百无聊赖地望着厨房的方向发着呆。

说不感动那肯定是假,毕竟孙权是除他家里人外,第一位能牢记他饮食习惯的人。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次宿醉,半梦半醒之间,他感受到孙权温热的手掌,听到那叫他回家的熟悉嗓音,于是没由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鼻尖相蹭时,他小声问孙权是怎么把他的习惯记得那么清楚。

霓虹灯下,他看不清孙权的神色,又或是酒精早已模糊了当时的记忆,如今回想起来,他只觉当夜昏沉,却仍然记得孙权那略带磕绊与逃避意味的话语:“因…因为你叫我大厨啊,我肯定得展现点职业风貌。”

不应该是这句。

陈峥宇敛了笑意,将胳膊挡在了眼前,压下心里再次翻涌的酸涩。

——如果仅仅是如此,那么无数次意味不明的注视,以及某个夜里他感受到的吻又是什么呢?

他和孙权以音乐为契机,彼此相识近十年,也在音乐圈共同摸爬滚打了十年,虽小有名气,无奈始终是不温不火。耳朵里塞的是理想璀璨,可现实却是钱包空瘪,更别提最初的伟大理想。

倘若理想枯竭、现实凶残,那么除了最初的信念,还有什么是支撑他们在音乐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呢?

是彼此。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暗生,不知道何时飘来的的种子在陈峥宇心底深埋,在岁月的沃灌后破土而出,且迅速生长为枝繁叶茂的新树。

树根深扎,根茎长埋,以至于待他猛然回首之际,察觉到此类情愫之时,欲铲除却早已无力。

他弄不明白孙权内心的想法,也不明白每次与孙权视线相交时,对方慌乱的神态。

孙权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他在心底微微腹诽,以暗骂压下胸中的苦涩。总之,自那次以酒精为遮掩的询问后,他便暗自收回了试探的触角,再不提及此类话题。

倘若这一步于孙权而言,当真如此难以跨出,那他自然也不会再向前迈步。

陈峥宇低头无意识地扣着指甲,暗暗思索:如今兄弟深情,模范室友,能并肩走到今天,他已经知足了,再不必奢求什么更进一步。

……挺好的。

隆冬的夜晚不似夏季那般喧闹,唯有凛风刮过晃动门窗之时,屋内才偶有声响。

没了日夜长响的蝉鸣,亦没有突如其来的滚雷,一切都显得如此安宁,甚至有些近乎恐怖的死寂。

这是孙权去外地参与活动的第四天,有个小型商演邀请他做嘉宾,活动并不算复杂,主要是彩排的流程过于繁琐,因此没个一周暂时回不来。

陈峥宇安安静静地窝在床上,出租屋内没有开灯,昏暗里他寻觅不到半分睡意。

在长期心理问题的影响下,失眠早已不算罕见,倘若有哪一日他在十二点前安然入眠,那才是真正的太阳打西边出来。

他再次攥紧了裹在身上的被子,室内暖气十足,但他却觉无比寒冷,如同坠身于冰窖之中,无论如何取暖寻热,周遭依旧凛冽如初。

不知为何,蚁走感在今夜异常明显,陈峥宇只觉四肢百骸里似有蚁群行进。这类躯体感觉症状以前虽会出现,但都消失得极快,今夜却不止不休,似乎非要和他斗至力竭。

“嘭——!!”

两步外传来的巨响刺激得他浑身一激灵,连焦躁不安的情绪都被吓退了两分,陈峥宇摸索着打开房间的灯,这才发现是骤风吹开了没关牢的窗户。

暖橘色的朦胧灯光间,陈峥宇感受到胳膊上飘来的一片微凉,在意识到是雪花后他怔愣片刻,正欲抬手端详,却在凑近后只看到一小片水色。

冷风长啸,像是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潮水似涌入室内,卷起陈峥宇微乱的发梢,刮得窗帘阵响。

远处偶有汽笛声响起,以尖锐的声音划破长夜,窗外却一片漆黑,寻不到半丝光亮,那片无边的夜色浓稠深沉,如深渊般与陈峥宇对视,二者彼此沉默。

良久,此夜第二声巨响升起。

凭心而论,死亡后的世界没他想的那么恐怖,甚至有些出乎意料。

什么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掌管地府的神他通通没见到,倒是目睹了许许多多飘零的游魂野鬼,他便在其中。

陈峥宇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掌,沉默良久后,小声说了句:“喔,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他们一群魂魄意识苏醒之地倒是俗套,陈峥宇抬头四顾,望见“鬼城酆都”大大咧咧四个字,字体飘逸,笔锋有力。

再往前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如机场一般的等候大厅,大厅内排布着许许多多的窗口,蓝制服的鬼官正坐其后,耐心解答着游魂的问题。

他探头探脑,跟随广播的指示先去做了登记,做完后基础登记后,陈峥宇并未着急去领取自己的转生号码,而是绕着大厅开始漫无目的地参观。

大厅看似并不算大,走起来竟觉无边无际。

半晌,陈峥宇揉了揉膝盖正欲坐下歇歇,却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自旁边飘来,那声音他太过熟悉,以至于有那么一两秒他恍惚自己仍在出租屋里。

“大哥、大哥!”陈峥宇对着身旁的中年人挥了挥手,自来熟地凑过去指着中年人的屏幕,“刷什么呢大哥,我能看看吗?”

“新晋网红啊!老火爆了。”中年人话里夹着一股东北大碴子味,毫不吝啬地将整个手机屏幕展示给了陈峥宇,“是个玄学类博主,喜欢搞一些什么民间玄学测评。”

视频里的灯光晦暗不清,那人戴着一个鸭舌帽,蓄起中长发,小半张脸被阴影覆盖。

陈峥宇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看到那人一边磕磕绊绊念着都市怪谈,一边将白蜡烛摆到指定位置。

“他不搞说唱啦?”陈峥宇虽没看清那张脸,但在听清视频中那人的声音后,便一口咬定这是他的好舍友无疑,只是太过震惊,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不可置信。

“他以前搞说唱的?这我不知道。”大哥迷茫地摇摇头,继续道:“这人现在搞各种玄学仪式啊,什么招魂什么都市怪谈,他都去整,跟不要命似的。”

招魂?陈峥宇眼睫微颤,没由来心下一动。

许是太多日没和人交流,那大哥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专门暂停了视频凑过来和他唠,压低声音道:“听说这主播是没了老婆,这才一直搞这些的。”

“……”陈峥宇无语凝噎,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片刻后,他准备亲自看看这个账号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便下意识地伸向口袋,却并没有摸到熟悉的手机。

大哥像看出了他的疑惑,也不等他接话,便兀自开了口,同时冲他晃了晃手机:“小哥,这玩意得家里人给烧的,咱们下来啥都没有,就光靠家里人给置办了。”

陈峥宇愣愣地点了点头,突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什么,小声问道:“咱们游魂只能在这里呆着吗?可以回去看看吗。”

大哥扭了扭厚实的身子,目光环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条窄道上,他回头冲陈峥宇努了努嘴:“哎!对,就那条道,每人一次机会,只要你按程序登记过了,系统没检测出什么劣迹就能顺利出入。”

“不过要赶号码牌叫到之前回来啊,不然丢一次名额,下次再轮到说不定就是几十年后了。”

大厅内提示音不断,接二连三地提醒着拿相关号码牌的游魂进轮回道,陈峥宇充耳不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丝毫没有要去领号码牌的意思。

大哥像是已在此地等待多年,对规则十分熟悉,许是看陈峥宇还小,便多叮嘱了几句:“一次性呆太久可能会被强制召回,毕竟咱们已经是鬼了嘛。”

陈峥宇谢别了大哥,心绪如麻地朝那条道迈去,说不震惊那是不可能的,好舍友在自己死后一跃成为大网红,放弃音乐事业,跨行就业成功得不能再成功,如果手机在身边,他一定要先发条知乎求助,标题就叫:

救!在我死后我的舍友突然跨行爆火是怎么一回事!

陈峥宇回家时卡的点非常准,正巧赶上孙权的夜间直播。

房子还是熟悉的房子,布局却不似原来那般。他们当初租的房子两室一厅一卫,厨房连着客厅,尽最大程度利用着空间,而此刻屋内却一团糟:

沙发桌子等一系列家具均被清理到了墙边,客厅收拾出来一大片空地,两扇卧房的门紧闭,陈峥宇还没来得及飘进去怀念一番,便看见孙权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

游魂无法长时间靠近人类,房间本就不大,如今一折腾更显脏乱,陈峥宇兜兜转转半天,才选了个较为干净的角落窝着,随即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不远处的男人。

那人正认真端着白瓷碗,低垂着头,用碗中的朱砂缓缓在地上画着符阵。

食指作画,虔诚颂念,室内太昏暗,陈峥宇一时分不清碗里的究竟是鲜血还是朱砂。

直播间人并不算少,有眼尖的已然看出孙权画的阵法是什么。

“传武僵尸:主播最近怎么天天画招魂圈啊,连着几天都画一个阵法可折寿了。”

“次瓜一次郎:楼上这么懂?展开讲讲。”

“42号混凝土:真的假的,看了好几天了,是不是博主只会画这个。”

弹幕里刷得飞快,那边的孙权却头也不抬,依旧自顾自做着手底下的动作,任凭弹幕问东问西,他均不给予回答,一副你说你的我干我的互不干扰的态度。

“木牛流马:是错觉吗?怎么感觉主播房间阴森森的啊,不会真招成了吧[瑟瑟发抖/]”

“圆圆住海边:魂兮归来!(做法)(围炉转圈)(上香)𓀀𓀁𓀃𓀅𓀇𓀋𓀌𓀎(做法)𓀙𓀠𓀤𓀥𓀫(做法)(念咒)(旋转)(摇铃) ”

“小福:别自己吓自己,但凡主播把灯全打开呢,恐怖气氛瞬间消失信不信?”

摄像头自然照不到魂魄,陈峥宇放心地蹲在手机前,略有些无语地读着弹幕,没想到吧,这个房间还真有个鬼,不过倒真不是你们主播招魂圈搞来的。

他看不懂地板上的符箓图案,但直觉告诉他这玩意对游魂肯定没多大用,不然就孙权成天半夜画圈唤魂的架势,这一屋子都要被游魂塞满了,而现在,这里除了他再没别的游魂。

更何况就目前而言,要说谁更像鬼一点,有眼睛的人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指向孙权。

他从前置镜头里看了眼忙碌的孙权,那人鸭舌帽压得很低,但偶尔抬头时陈峥宇还是能看见他眼底的两块乌青,比起记忆中仿佛又消瘦了几分。

他不禁抿了抿唇,如今他和孙权比起来,要说孙权是厉鬼都不足为过。

许是大家都怀揣着猎奇的心态,越到后半夜,直播间的人数竟不减反增,弹幕激流般滚动个不停,礼物源源不断。

陈峥宇一时看得眼花,便放弃了白花花的屏幕,又窝回沙发上安静地看着孙权。

孙权,你不是唯物主义战士吗。

猩红且歪歪扭扭的阵圈终于完成,陈峥宇看着孙权双手合十跪坐其中,听不清他在低头念叨些什么。

室内的灯依旧如随时快灭般昏暗不清,窗帘未拉严,陈峥宇抬眸,透过那道缝隙恰巧与高悬于夜幕的月亮对视。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很久之前他和孙权去玩密室的场景,某个自称游戏铁坦的人进门前乱放狂言,声称一切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进门后却胆小如鹌鹑,一有危险便果断抱头下蹲,死死攥着他的手腕不肯放开。

两人进度太慢,那天从密室出来时已是日薄西山,电瓶车回去的路上,孙权被陈峥宇足足笑了三条街,最后他忍无可忍拽起陈峥宇的衣领,红着耳朵大声维护自己唯物主义战士的身份。

彼时,柔软的余晖轻覆在彼此面颊上,不知何处吹来风揉皱他们的衣角,两条影子均被扯得瘦长,如今再回想时,像极了一场太遥远的梦境。

而现在,夜色静凉如水,月光牵扯那条略显伶仃的影子,一人一游魂,一个曾经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正低头虔敬颂念,另一个游魂正端坐其前方,与之遥遥对视。

两厢距离不过数寸,却横着一条生与死的屏障,终究是咫尺天涯。

游魂脱离了身躯,便不会再有肉体状态的需要,就好比陈峥宇如今不会再有困意、饥饿、以及疲累的感觉。

时间对于他而言,突然被无限次拉长,又凝成一粒小小的点,在时间的长河间激荡,最终泯灭成烟。

以前家里有这么安静过吗?

陈峥宇仰头回忆着,他俩都是能一起打游戏打到凌晨两三点的人,似乎除了睡眠时间,家里永远充斥着他俩的吵闹声。

他在出租屋里呆了三天,看着孙权到点直播、买菜做饭、定时健身、倒头大睡。生活流程一如昨日,唯独这一切变得死寂缄默。

令他不解的是:孙权放着自己好好的房间不睡,每每半夜,都要跑到他曾经的卧房大睡特睡。

“你至少先把臭袜子脱了哇!”

陈峥宇居高临下地站在床上,双手叉腰,卯足力气对着躺在他床上的孙权大喊,泄愤般用力踹了那人几脚,无奈魂体如流沙般穿透,轻飘飘的,造成不了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他环视一圈,发觉他的卧房除了床褥被孙权睡乱以外,其余竟没有丝毫的变化。

马克杯、漫画、项链等一系列杂物乱摆在床头,衣柜半开,一切均像他短暂地出了个远门,仅是未归而已,丝毫想不到他已然逝去。

直到他飘至窗帘背后,才惊知这房内唯独窗户被人用木板钉死,铁钉与木板都太过凌乱,补丁似的死死镶嵌在窗户上。

陈峥宇凑上去仔细看了看,木板粗糙,有些地方还凝固着些许红色,不知它曾擦破了谁的指腹,如今高悬战利品,任凭时间把几枚血点酿成深红。

有时候孙权开直播,他仗着自己是游魂,便随心所欲在屏幕前晃来晃去,没由来唱几句怀旧老歌,偶然停下来数数礼物,暗自换算一波收益,再感叹一句大网红就是好。

近几场新雪均下得单薄,路面自然存留不住,徒剩满街湿润水迹,夜里偶有行车经过,在平静的明夜里激起些许声响。

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日子平平淡淡,按现在每天的直播收益来说,就算孙权日后直播热度降低了,想回来重新做音乐,启动资金也完全足够了。

陈峥宇盘着腿坐在床上,垂下眸子望着熟睡的孙权。那人似乎被梦魇缠住,眉头紧锁,睡得并不安稳。注视半晌,他小声叹了口气,自问般缓缓出声:

如今万般都好,孙权,你为什么还会哭呢?

泪痕闪烁,他尝试替孙权去拭去那颗灼烫的泪珠,却在半透明的手再次穿透孙权面颊时,忍不住又叹出一口气。

游魂不得近身活人,倘若接触便顿起灼烧之感。而此夜,他分不清到底是人鬼殊途,还是孙权的眼泪过于滚烫。

意外发生在月末那晚。

本是新旧月交替的好日,天气却不算美好,上海罕见地降下了暴雪,附近的电缆似乎出了问题,导致了大面积停电。

那晚孙权依旧按点做着直播,平时多买的蜡烛在停电时派上了用场,只不过白蜡烛点完后,给本就阴森的屋里更平添了几分诡异气息。

风雪无情,天气令人琢磨不透,不知电什么时候才能来。为了不出现手机没电关机的情况,孙权画完阵圈后,便准备提前下播。

不料他刚走到手机面前,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的动作,年久失修的风扇便迅速掉落,正巧砸在阵法中央——他方才跪坐的地方!

老风扇与地板撞了个满怀,因而迅速解体,半片扇叶朝毫无防备的孙权飞来,结结实实袭击了他的脑袋。

一切好似只发生在瞬息之间,陈峥宇在风扇掉落时,便以极快的速度冲向还在发愣的孙权,一边骂一边跑,企图孙权能及时闪开。

无奈游魂挡不住源于真实的伤害,就如同孙权听不到他迫切又焦急的呼唤。待他回头之际,孙权早已用脸拥抱大地,枕在一地血泊当中。

所幸直播还没来及关,水友在事发时及时帮孙权播了120,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闯过暴风雪,扯着警灯呼啸着进了急诊。

陈峥宇看着一堆人进屋,再一堆人将孙权抬走,他急急忙忙跟到医院,却被拦在门口进不去半分,这才理智回笼,想起游魂手册上的指导:医院握着太多人的宿命,一般游魂无法进入其中。

意外时的画面如同幻灯片般一一从脑海里闪过,使他感受到了久违的眩晕,他尝试目光透过玻璃,寻找孙权所在的楼层,却最终一无所获。

无奈之下,他只好先回出租屋等待。屋内满地满地狼籍,泛黄的老风扇半陷地板,涟漪般掀起一圈又一圈的焦黑,恰好与孙权拿朱砂画下的东西相重叠。

陈峥宇目光复杂地望着这一切,猛然想起那天弹幕上会折寿的说法。

他不知道孙权是从哪得到这招魂圈的画法,这阵虽吸引不来大量游魂,但他总觉得长此以往画下去,对孙权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而孙权又为何苦海不肯抽身,偏要人行诡道?

陈峥宇缓缓蜷缩着蹲下,将头埋于膝盖间。方才不慎与医护人员蹭到的肩头,此刻正如被烈火舔舐一般,刺痛感不断传来。

脑海中不断闪过孙权躺在血泊中的画面,导致他一时无法冷静思考。借着月色,他看了看手掌,不知是否为错觉,只觉自己又透明了几分。

雪虐风饕,狂风肆意哭号,天边泛鱼肚白之际,那头的孙权方才悠悠转醒。

缝合手术很成功,像是不幸中的万幸,碎片虽在额角留下了不浅的伤痕,但这伤口恰好错开了太阳穴,离太阳穴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也正是这看似不重要的几厘米,捞他重回至人间。

风扇掉落刚好阻止了他下播,不知道是出于本能还是身体紧张,当时直到倒地的那刻他都紧握着手机,护士无奈,只好连人带手机一同运到了医院。

孙权感受到自己体内的麻醉药效正缓缓退却,额角正传来火烧火燎的痛,驱逐了昏沉的睡意。

护士体贴地将他的手机放在了床头柜上,经昨日那么一摔,屏幕上的裂纹霎时骤增,让本就漏液的手机更加雪上加霜。

现在还是睡觉的点,因此留在直播间的人数并不算多,弹幕偶尔飘过一两条,除了一些冷嘲热讽,大部分都是为他祈福的。

孙权眯了眯眼,顾不上额角传来的疼痛,正欲下了直播,却看到一条熟悉的ID缓缓飘过:

“传武僵尸:看博主实在可怜,悄悄指导一下,博主流程其实大差不差,但落了个最关键的东西啊……”

孙权一口气在医院住了五天,空荡荡的房间于陈峥宇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索性成天往医院跑,进是进不去,但总比一个游魂孤伶伶窝在出租屋里好上太多。

这期间他偶尔回来转一转,漫无目的地在屋内飘来飘去。

偶尔他也会担心孙权这小子不会真寄了吧,下一秒又赶忙挥散这个念头,心想孙权自幼福大命大,区区老风扇怎么能取得了他的命。

孙权自然不负他所望,在一个朦胧湿润的清晨,他攥着没电的漏液手机,额角还顶着一块白晃晃的纱布,风尘仆仆赶回了出租屋。

他几乎是冲进门来,吓得沙发上仰躺着的陈峥宇一个激灵,下意识喊了句权权,那人自然回应不了他,只留给陈峥宇一个忙碌的背影。

太过反常。陈峥宇有些好奇地凑过去,却发现这人正匆匆忙忙准备着朱砂白烛,一瞬间震惊与恼怒迸发,霎时无语凝噎,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孙权住院这几天,他始终在想有什么法子能使孙权停止继续画圈招魂,本以为经过此次意外便能警示他,没成想如今这人进门第一件事竟然是重操旧业,甚至还有种越挫越勇的顽强精神围绕在身边。

老风扇造成的狼藉还没来的及收拾,孙权打扫了半天,将一堆杂物靠墙推了又推,这才腾出一小片干净地方。

陈峥宇试图吹灭地上的蜡烛,尝试踢翻碗中的朱砂,甚至对着孙权大声斥责,却终究阻止不了阵法的成型。

“爱咋搞就咋搞吧,谁他妈管得了你呀!”

近在眼前却没办法阻止的无力感让他焦躁,忍不住大骂出声,索性两眼一闭,重新仰躺回沙发上,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嘴里却还是忍不住絮絮叨叨。

因此,一心吐槽的陈峥宇自然没有看到孙权将他曾经心爱的衣服抛尸火海的场面。

孙权低头看了看手里逐渐被火舌吞噬的衣服,这火焰不似寻常那般炽橘,而是闪着深幽的蓝色。

他还没来得及诧异为何这火苗的颜色如此怪诞,便听到了沙发处那边传来的熟悉声音,那声音于孙权而言太过熟悉,虽太久不见,但他还是一下就辨认出来。

随着手中衣物的燃烧殆尽,那声音也愈发清晰,只不过听起来像是受了极大的火气,如今正嘟囔个不停。

“陈、陈峥宇…?”他没敢迈步,而是试探性地小声唤着。

怕好梦易醒,怕琉璃易碎,那人仿佛就在几步之外,又好像离他太远。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沙发上那道身影,生怕眨眼的下一秒,那道身影便消失不见,唯留他一人在此人间,唯留那个雪夜般的一地猩红。

那道声音好似听到了他的呼唤,声音戛然而止,剩下半截吐槽的话咽回肚中,连身形都明显一愣。

陈峥宇觉得自己肯定是碰上了灵异事件,不然怎么会自己一回头,便看到孙权正如雕塑般一动不动,被偷了魂般正死死盯着他的位置。

“…你画符多日,终于不负众望地中邪啦?”他仗着自己是游魂,抱着反正孙权听不见的心态,干脆翻了个身,目光直直与孙权对上,枕着胳膊调侃道。

却不料那人顿时黑了脸,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甚至还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口。

衣服被拉扯的感觉不像幻觉,陈峥宇怔愣片刻,一时想不通到底是他死而复生,还是孙权如今也变成了游魂。

他什么时候自杀的?刚刚?他现在是游魂了吗?游魂之间的接触也能这么温暖吗?游魂的眼泪也如此滚烫吗?

他抬头朝孙权望去,却发现刚刚还凶神恶煞的人在此刻却红了双眼,豆大的泪珠掉落,恰恰砸在陈峥宇的侧颊。

太多问题在他脑海盘桓,导致他一时无法思考,这滴泪却越过重重思绪,直直敲响他的心房,而那些问题,在此刻也并不重要了。

陈峥宇闭上眼,用力回应着这个拥抱。正如耳畔的那声磕磕绊绊却掷地有声的告白,它们都迟到太久太久,以至于生与死的界限已然划出,但终归穿越凛冽寒冬,迈过骤风急雪,在下一个春天到来之前,轻轻抵达他的身边。

……

“我都火到地府咯。”“对啊,大网红。”

“地府现在现代化的来啊。”“是啊,地上地下都搞科技。”

“赛博地府啊,那有那种‘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地府’的蓝牌牌吗?”“神经病吧你……我没仔细看,下次去找找。”

孙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人一晚上从地府大哥聊到弹幕观众,从赛博地府唠到微博水军,再在“谁先喜欢谁”这件事上幼稚地争论了快半小时,最后以陈峥宇一句“暗恋这么久,怎么没憋死你呢”结束战争。

他敛了笑意,垂下眼睫,小心翼翼地与陈峥宇几近透明的手十指相扣,他试图用闭眼压回涌上来的眼泪,却还是抵挡不住鼻尖的酸涩。

本欲来几句轻松的话,让既定的分别场景不那么感伤,喉间滚出来的却是几声怪异的哽咽,字话都被压在后面。

“别哭哇!孙权,当人好累啊,我变小猫来找你玩好不咯?你家条件怎么样啊。”

“……那我、那我肯定得给你准备最豪华的猫砂盆啊。”

“那就说好咯。”

孙权垂着脑袋没去应声,仿佛再多停滞一秒,分离的时刻便也能随之延迟,然而现实淡漠,他清晰地感受到指缝里的温暖逐渐消逝,最终一切归初,恍若南柯大梦。

天边云翳恰散,赤乌初升,璀璨的光芒柔和地覆盖人间,消融经年严寒——风雪停息,凛冬终去。